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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十二月二十五日(2 / 2)

  波洛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渴望。

  “说起来,你的胡子,确实特别棒……告诉我,你是不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润发油?”

  “润发油?天哪,没有!”

  “那你用什么?”

  “用什么?什么都不用,这是——天然的。”

  波洛叹了口气。

  “你真是得到了上天的宠爱。”他抚摸着自己那浓密的黑胡子,又叹了口气,“保养起来太昂贵了,”他嘟囔着,“维持色素的试剂又会使毛发干枯、失去天然的光泽。”

  萨格登警司对美发的问题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木讷地接着说下去。

  “在动机问题上,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排除斯蒂芬·法尔先生。问题只可能出在他父亲和李先生之间,或许存在些欺骗,他父亲是受害者,可我很难相信。说到这个问题时,法尔的态度非常轻松、确定,他相当自信——而且我认为那不是装出来的。我认为在他身上找不出什么线索来。”

  “我也不认为能找到。”波洛说。

  “还有一个人,更希望老李先生活着——他的儿子哈里。他确实也能从这份遗嘱中受益,但我不认为他知道这件事,更不可能确定!大家普遍认为,自哈里与家断绝了关系,他就肯定被剥夺继承权了。而现在,他回来了,正准备重新得宠呢!父亲要立一份新遗嘱,对他来说只有好处。他不会傻到这时候杀死他。事实上,如我们所知,他也做不到。看看我们的进展,我们已经排除掉很多人了。”

  “太对了,很快就会一个也不剩了。”

  萨格登咧嘴笑了。

  “不会发展得那么快!现在还剩下乔治·李和他的妻子,以及戴维·李夫妇。他们都能从李先生的死中获益,而且就我所了解到的,乔治·李很贪钱。特别是他父亲威胁说要削减给他的生活费。所以,我们发现乔治·李既有动机又有机会!”

  “接着说。”波洛说。

  “还有乔治·李夫人!她爱钱就像猫爱奶酪,而且我敢打赌,她肯定负债累累!她嫉妒那个西班牙女孩,很快看出那个女孩正在赢得老人的偏爱。她听到他要请律师来,便迅速出击了。这么说是说得通的。”

  “有这个可能。”

  “再看戴维·李和他妻子。当前这份遗嘱里有他们,但我认为,对他们来说,钱不是主要动机。”

  “不是吗?”

  “不是。戴维·李看上去有些像梦想家,并不唯利是图。但他——他很……古怪。在我看来,可能有三种动机导致这起谋杀案:钻石纠纷,遗嘱,还有,呃,只是单纯的仇恨。”

  “啊,你也看出这一点,是吗?”

  萨格登说:“当然啦,我打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想法了。如果是戴维·李杀死了他的父亲,我认为不是为了钱。而且,如果他是凶手,或许就可以解释……呃,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血了!”

  波洛赞许地看着他。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把这一点考虑在内。太多血了——阿尔弗雷德夫人是这么说的。它让人想起古代的仪式,血祭,用鲜血涂满献祭者全身……”

  萨格登皱起眉头说:“你觉得凶手是个疯子?”

  “我的朋友,一个人身上,藏着各种各样的本性,有很多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比如对鲜血的渴望,对献祭的渴求!”

  萨格登怀疑地说:“但戴维·李看上去是一个安静无害的家伙。”

  波洛说:“你不懂心理学。戴维·李是一个生活在过去的人——对母亲的记忆在他的心中仍然栩栩如生。他离开父亲生活了这么多年,是因为他还不能宽恕父亲曾那样对待他的母亲。这次他回来,让我们假设他想借此表示原谅,但也许,他发现自己无法原谅……有一点我们是知道的——当戴维·李站在他父亲的尸体旁时,他心里的某个部分是愉悦的、满足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惩罚!报应!之前所有的罪恶都一笔勾销了。”

  萨格登突然哆嗦了一下,说:“别这么说,波洛先生,你吓了我一跳。也许事情就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戴维夫人是知道的,并且,这意味着她在尽其所能地掩护他。我能想象她会这么做,但我无法想象她是一个杀人犯,她是个令人愉快的普通女人。”

  波洛好奇地看着他。

  “她给你这种印象?”他小声问。

  “嗯,是的——一个贤妻良母。如果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噢,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萨格登看看他。

  “现在,来吧,波洛先生,你对这起案子也已经有了些想法,说说看吧。”

  波洛慢悠悠地说:“我确实有了一些想法,但还相当模糊。还是让我先听听你对这起案子的总结吧。”

  “哦,我说过的,三种动机:仇恨,利益,还有钻石纠纷。我们先按时间顺序罗列一下事实:

  “三点三十分,家庭聚会。所有家庭成员都听到他与律师在电话中的谈话。接着老人冲家人们发泄了一通,并让他们全都滚蛋,他们便像一群受惊的兔子一样溜了出去。”

  “希尔达·李留下了。”波洛说。

  “她确实留下了,但没待多久。接着大约六点钟,阿尔弗雷德与他父亲见了一次面——一次不愉快的会面。哈里重新得宠,这让阿尔弗雷德很不高兴。阿尔弗雷德自然成为我们的主要怀疑对象,目前他拥有最强烈的动机。他们正聊着,哈里来了,为了赢得老头的欢心,他总是兴致勃勃,老头让他干吗他就干吗。但在这两次会面之前,西米恩·李已经发现钻石失窃了,并给我打了电话。可他没跟任何一个儿子提钻石丢失的事,为什么呢?在我看来,这是因为他很肯定,他们两个都和这事没关系,都不在嫌疑人之列。就像我一直说的,老头怀疑霍伯里和另一个人,而且我很清楚他打算干什么。还记得吗?他很明确地说当天晚上不希望任何人上来看他,为什么?因为他要为两件事做准备:第一,我的来访;第二,另一个嫌疑人的来访。他叫某人晚饭后马上来见他。那个人可能是谁呢?可能是乔治·李,更有可能是他的妻子。还有一个人,此时再次走进我们的画面——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他给她看过那些钻石,告诉过她它们的价值。我们怎么知道那个女孩不是贼呢?别忘了有关她父亲行为不检点的暗示。也许他是一个职业窃贼,最后因此进了监狱。”

  波洛慢慢地说:“好,就像你说的,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又回到了我们的调查中……”

  “对,作为一个贼,而不是别的。她可能一时失去了理智,意识到时她已经扑向外公,袭击了他。”

  波洛慢吞吞地说:“这有可能——是的……”

  萨格登警司热切地看向他。

  “但你并不这么看?好了,波洛先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波洛说:“我总会回到一件事上:死者是个怎样的人。西米恩·李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没什么神秘的啊。”萨格登盯着他说。

  “那你告诉我,以一个当地人的眼光来看,他是个怎样的人?”

  萨格登警司不确定地摸着下巴,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他说:“我并不是个本地人,我来自里夫斯什尔,在国境线那边——邻郡。但在这一带,李先生都算是个知名人物,我对他的了解大都来自于传闻。”

  “是吗?是怎样的传闻呢?”

  萨格登说:“嗯,他是个很厉害的家伙,很少有人比得过他。但在钱方面,他很慷慨,天生大方。我很惊讶作为这个人的儿子,乔治·李怎么会与父亲完全相反!”

  “啊!这个家里明显存在两种血统:阿尔弗雷德、乔治和戴维,他们三个,至少从表面上看,很像母亲那边的人。今天早上我看了看画廊里的画像。”

  “他脾气暴躁,”萨格登警司接着说,“而且当然了,他在女人方面名声很坏——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已经病了很多年了。即使在异性交往方面,他也一向表现得很慷慨。一旦惹出什么麻烦,他总会付一大笔钱,让那个女孩尽早出嫁。他或许劣迹斑斑,但从不吝啬。他对妻子很不好,总追求别的女人,忽略她的存在。人们都说她是伤心而死的。这么说很不负责,但我相信她确实非常不幸,可怜的夫人。她一直身体不好,因此不怎么外出。毫无疑问,李先生是一个怪人,同时生性记仇。人们都说,每一个伤害过他的人,他都会还以颜色,他从不在意要为此等待多长时间。”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波洛喃喃道。

  萨格登警司重重地说:“不如说是魔鬼之网!西米恩·李身上没有一丝高尚可言。你可以说他是那种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还高兴地数钱的人!他还很骄傲,像堕落天使路西法一样骄傲。”

  “像堕落天使路西法一样骄傲!”波洛说,“这句话很有暗示性。”

  萨格登警司不解地说:“你该不会想说,他是因为骄傲而被谋杀的吧?”

  “我想说的是,”波洛说,“遗传。西米恩·李把他的骄傲传给了儿子们——”

  他突然停了下来。希尔达·李从房子里走出来,正向阳台这边张望着。

  3

  “我在找你,波洛先生。”

  萨格登警司找了个借口告辞回房子里去了。希尔达目送着他离去,说:“我不知道他和你在一起,我以为他和皮拉尔在一起呢。他看起来是个好人,考虑问题十分周密。”

  她的声音很悦耳,低低的,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波洛问道:“你说你想见我?”

  她点点头。

  “是的,我认为你可以帮助我。”

  “我会很高兴这样做的,夫人。”

  她说:“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波洛先生,我昨晚就看出来了。我想,有些事情你很容易就能发现,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丈夫。”

  “什么呢,夫人?”

  “我不会对萨格登警司说这些话的,他不会明白,但你可以。”

  波洛微微欠身表示感谢。“你过奖了,夫人。”

  希尔达继续平静地说:“我丈夫一直是一个……从我嫁给他时起,就是一个我只能形容为精神残废的人。”

  “啊!”

  “当一个人的肉体受到一些极大的伤害,他会深受打击、感到痛苦,但会慢慢地康复,肌肉重生、骨头弥合。也许恢复得不那么好,或者留下一道轻微的疤痕,但不会有更严重的事了。而我丈夫,波洛先生,在他最敏感的年纪受到了精神上的极大伤害。他崇拜他的母亲,又亲眼看着她死去,他相信他的父亲在道义上对她的死负有责任。他再也没能从那次打击中恢复,对父亲的愤恨从未平息。是我说服戴维来这儿过圣诞节的,来和他父亲和解。我想这样做——全是为了他——能让那个精神伤口愈合。现在我意识到来这儿是个错误。西米恩·李以刺探他的旧伤为乐,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波洛说:“你是想告诉我,夫人,你丈夫杀了他父亲吗?”

  “我想告诉你的是,波洛先生,他差一点就那么做了……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他没有那么做!当西米恩·李被杀的时候,他的儿子在弹《葬礼进行曲》,杀人的欲望埋藏在他的心中,从他的指间流出,消失在音乐旋律中——这是事实。”

  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接着他说:“那么,夫人,你对那场过去的闹剧有什么看法?”

  “你是指西米恩·李妻子的死?”

  “是的。”

  希尔达慢条斯理地说:“我想我对生活已足够了解,知道永远不能凭一件事表面的是非曲直来下结论。看起来,西米恩·李就该被谴责,他妻子的确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而同时,我又真心觉得那种顺从,心甘情愿做出牺牲的软弱性格,会激起某些男人身上最坏的本性。我认为,西米恩·李可能更欣赏有勇气、有力量的女人。他只会被隐忍和眼泪激怒。”

  波洛点点头。他说:“你丈夫昨晚说:‘我母亲从未抱怨过。’这是真的吗?”

  希尔达·李不耐烦地说:“当然不是!她一直在向戴维抱怨!她把她所有的不幸重担都转嫁到了他的肩上。他那时太年轻——过于年轻,还承受不起那些她让他承担的东西!”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咬着嘴唇。

  波洛说:“我明白了。”

  她尖锐地反问:“你明白什么了?”

  他答道:“你一直在扮演你丈夫母亲的角色,而你更想成为一个妻子。”

  她别过脸去。

  就在这时,戴维·李从房子里走了出来,沿着阳台向他们走来。他开口时语气中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

  “希尔达,天气太棒了,不是吗?就像春天而不是冬天。”

  他走近了些,头向后仰着,一缕金发垂在前额上,蓝眼睛闪着光。他看上去不可思议地年轻、孩子气。他身上有一种充满青春气息的热切,一种无忧无虑的光彩。赫尔克里·波洛屏住了呼吸。

  戴维说:“我们到湖边去吧,希尔达。”

  她笑了,伸手挽着他,一起走了。

  波洛看着他们离开,发现她回过头来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看出那匆忙的一瞥中闪过一丝焦虑——还是,恐惧?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朝阳台的另一端走去,喃喃自语道:“就像我一直说的,我是一位听取忏悔的神父!而因为女人比男人更经常忏悔,所以今天早上都是女人来找我。我怀疑是不是很快又会有一个?”

  他在阳台的尽头转身,接着往回走时,知道他的疑问有了答案。莉迪亚·李正朝他走来。

  4

  莉迪亚说:“早上好,波洛先生。特雷西利安告诉我可以在外面找到你,他说你和哈里在一起。我很高兴看见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丈夫一直说起你,我知道他很渴望和你谈谈。”

  “啊,是吗?要我现在去见他吗?”

  “先别去。他昨晚怎么都睡不着,最后我给了他一片强力安眠药。他现在还睡着呢,我不想叫醒他。”

  “我很理解,这么做很明智。我能看出昨晚的那个打击对他来说有多么大。”

  她很认真地说:“你看,波洛先生,他真的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远甚于其他人。”

  “我明白。”

  她问道:“你,或者萨格登警司,有怀疑对象了吗?知道是谁做了这么可怕的事吗?”

  波洛谨慎地说:“我们确实有了一些想法,夫人,关于谁不可能做这件事。”

  莉迪亚有些焦躁地说:“这就像一场噩梦,太不可思议了。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她又加上一句:“霍伯里怎么样?昨晚他真的如他所说,在电影院吗?”

  “是的,夫人,他的说法已经核实了,他说的是真话。”

  莉迪亚停了下来,抓住一点紫杉的叶子。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她说:“可这太可怕了!这样就只剩下家里的人了!”

  “完全正确。”

  “波洛先生,我无法相信!”

  “夫人,你可以相信,而且你已经相信了!”

  她似乎想提出抗议,但接着,她露出悲伤的笑容。

  她说:“好一个伪君子!”

  波洛点点头。

  他说:“如果你对我坦诚,夫人,你就会承认,对你来说,这个家里的某个人谋杀了你公公,是件非常自然的事。”

  莉迪亚严厉地说:“说这种话也太怪了,波洛先生!”

  “是的,确实如此。但你公公就是一个怪人啊!”

  莉迪亚说:“可怜的老人,现在我都为他感到难过了。他还活着的时候,只会惹我生出难以形容的怒气!”

  波洛说:“我可以想象!”

  他弯下腰,看着石槽里的微缩花园。

  “做得真的太精致了,非常可爱。”

  “我很高兴你喜欢它们,这是我的一项爱好。你喜欢有企鹅和冰山的北极主题吗?”

  “很迷人。不过这个——这是什么?”

  “哦,那是死海——或者该说将会是,它还没完工呢,不用去看它。而这一个,是科西嘉的皮亚纳,那儿的岩石是粉色的,一直延伸到蔚蓝的海面上,非常可爱。还有这个沙漠景观,很有意思,你不觉得吗?”

  她领着他一路走着,走到头时她看了一眼手表。

  “我得去看看阿尔弗雷德醒没醒。”

  她走了之后,波洛慢慢地走回到死海主题的微缩景观前。他兴致勃勃地看着它,然后抠出几块鹅卵石,拿在手里玩。

  突然间他脸色一变,把鹅卵石拿起来凑到脸前。

  “见鬼!”他说,“真是个意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