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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这只小猪一无所有(1 / 2)





  第十章 这只小猪一无所有

  “波洛先生,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赫尔克里·波洛在考虑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意识到那张满是皱纹的小脸上,一双敏锐的灰眼睛正在观察着他。

  他已经爬上了这栋外表光秃秃的大楼的顶层,敲响了吉莱斯皮大厦五八四号的房门,这是那种专为职业妇女提供所谓的“小公寓”而建造的大楼。

  就在这里,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狭小空间里,住着塞西莉亚·威廉姆斯小姐。这个房间既是卧室,又是起居室,也是餐厅,如果小心地使用小煤气炉的话,还能够当成厨房——此外还有一个小隔间,放着一个很小的浴盆和一些日常的办公用品。

  尽管陈设相当简陋,威廉姆斯小姐还是想方设法为其打上了自己的个人印记。

  墙面刷成了代表着清心寡欲的浅灰色,上面挂着不同的名画复制品。一幅是但丁与贝雅特丽齐在桥上相遇,还有那幅曾经被一个孩子描述成“一个盲人小姑娘坐在橘子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名字叫‘希望’”的画 。还有两幅描绘威尼斯的水彩画以及一幅经过做旧处理的波提切利名作《春》的复制品。在矮五斗柜上,摆放着一大堆已经褪了色的照片,从照片上人物的发型来看,大多数都应该是二三十年前拍摄的了。

  方形的地毯已经快磨透了,家具也破旧不堪。赫尔克里·波洛可以清楚地知道塞西莉亚·威廉姆斯过着极其困窘的生活。这里没有烤牛肉,这是一只一无所有的小猪。

  威廉姆斯小姐用清楚、犀利而坚定不移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

  “你想让我回忆克雷尔那件案子并且写下来?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一些常常被赫尔克里·波洛弄得大为光火的朋友和同僚曾经说过,与真话相比,他更喜欢谎言;为了达到目的,他宁可大费周章地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理由,也不愿意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

  不过这一次他却迅速拿定了主意。赫尔克里·波洛可不是那种曾经请过英国家庭女教师的比利时或者法国孩子,但他的反应就像很多小男孩一样既简单又自然而然。当被问起“哈罗德(或者理查德,或者安东尼),你今天早上刷牙了吗?”的时候,他们会飞速地开动脑筋想着蒙混过关的可能性,接着马上又会屏弃这个念头,痛苦地回答说“没有,威廉姆斯小姐。”

  因为威廉姆斯小姐具有所有成功的儿童教育者都必然拥有的那种神秘特质——威严!当威廉姆斯小姐说“琼,起来去洗手”,或者“我要求你读一下关于伊丽莎白时期诗人的这一章,并且准备好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孩子们总是会听她的话。威廉姆斯小姐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想过有人会不听命于她。

  所以这一次赫尔克里·波洛并没有煞有介事地搬出那个要写一本关于陈年旧案的书的借口,而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下卡拉·勒马钱特是如何找到他的。

  这个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旧衣服的小老太太凝神倾听着。

  她说:“我特别想了解关于那个孩子的消息,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魅力十足、楚楚动人的姑娘了,同时很有勇气,又不乏主见。”

  “真好。”威廉姆斯小姐简单地说道。

  “而且我得说,她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你很难拒绝她,或者随随便便地敷衍过去。”

  这个前任家庭女教师沉吟着点点头。她问道:“她身上有艺术天分吗?”

  “我觉得没有。”

  威廉姆斯小姐冷冰冰地说:“那可谢天谢地了!”

  这句话的语气把威廉姆斯小姐对于艺术家的看法表达得淋漓尽致。

  她补充说:“从你对她的描述来看,我能想象出她应该是随了她母亲而不是她父亲。”

  “很有可能。等你见过她以后你就可以告诉我了。你想见见她吗?”

  “我的确很想见见她。看看一个你以前认识的孩子如今变成什么样子,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儿。”

  “我想,你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还很小吧?”

  “那时候她五岁半,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也许有点儿太文静了,总是一副在思考的样子。喜欢自己跟自己玩儿,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天生就是这样吧。”

  波洛说:“所幸的是她那时还很小。”

  “千真万确。要是她再大一点儿,那场悲剧带来的打击就有可能对她造成很糟糕的影响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波洛说,“孩子还是能够觉察出有些反常吧,无论她自己明白的或者别人告诉她的有多少,大家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避而不谈,这种氛围,加之突然让她远走他乡,这些对孩子来说恐怕都没有什么好处。”

  威廉姆斯小姐沉思着回答道:“也许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

  波洛说:“我们先不谈卡拉·勒马钱特,也就是小卡拉·克雷尔的事了,不过关于她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如果说有谁能解释清楚的话,我想也就是你了。”

  “什么事?”

  她的语气充满探询却又不置可否。

  “有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我一直没能想明白,就是每当我提起这个孩子,总感觉她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我一提起她,所见到的反应都是显得有些意外,仿佛每个和我说话的人都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个孩子存在似的。威廉姆斯小姐,这无疑是不太合乎情理的吧?在这种情况下,孩子总要扮演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倒不是说她自身有多么举足轻重,但她会成为一个关键点。埃米亚斯·克雷尔可以有各种理由抛弃或者不抛弃他的妻子,但通常在婚姻的破裂中孩子都会成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可是在这件事中,孩子似乎变得无关紧要了。这在我看来非常奇怪。”

  威廉姆斯小姐立即说道:“波洛先生,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你说得很对。这也是我刚才要那么说的部分原因——把卡拉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中去,从某些方面来说可能对她有好处。否则的话,你知道,当她长大一些以后,也许就会因为家庭生活中缺少某些东西而感到痛苦。”

  她身体前倾,慢条斯理又小心谨慎地说道:“当然了,在我工作的过程中,见过了太多太多父母和孩子方面的问题。很多孩子,或者应该说绝大多数孩子,都遭受了他们父母的过度关注。父母给了他们太多的爱,太多的照顾。这种呵护会让孩子觉得不自在,从而试图获得解脱,逃离父母的监管。对于独生子女来说尤其如此,母亲们在这里面的罪过首当其冲。而这种情况给婚姻带来的结果也常常是不幸的。做丈夫的不喜欢退居其次,于是就去别的地方寻求慰藉,更确切地说就是寻找一些恭维和关注,这样一来迟早会走到离婚这一步。我确信,对于孩子来说最好是父母双方都应该做到——我把它叫作合理的忽视。这种情况在子女众多而经济拮据的家庭中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些孩子被忽视,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实在没有时间陪着他们。他们很清楚她是爱他们的,只是并不用担心这种爱会有太多的表现。

  “不过也存在另一种情况。我们确实偶尔会发现一些夫妻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方身上,眼中只有彼此,以至于婚姻的结晶——孩子——对他们来说几乎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在那种情况下,我想孩子会产生厌恶的情绪,觉得自己的爱被剥夺了,觉得受到了冷落。你要明白我现在说的并不是单纯的忽视。举个例子来说,克雷尔太太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个模范妈妈,总是会关心卡拉的幸福和健康——在适当的时候陪她玩儿,总是那么亲切,那么快活。但尽管如此,克雷尔太太其实还是全身心都扑在她丈夫身上的。你可以说,她活着的意义就在于他,她活着就是为了他。”威廉姆斯小姐停顿片刻,又继续平静地说道,“我想,这也就是她最终那么做的合理解释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是说他们之间不像是夫妻,而更像是情人吗?”

  威廉姆斯小姐微微一皱眉头,表达了对这个她不太习惯的措辞的厌恶之情,说道:“你当然可以这么理解。”

  “他爱她也像她对他一样吗?”

  “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但是当然啦,他是个男人。”

  威廉姆斯小姐想方设法地给最后这两个字赋予了十足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意义。

  “男人——”威廉姆斯小姐欲言又止。

  威廉姆斯小姐说“男人”的口气,就像一个富有的财主说“布尔什维克”——或者一个诚挚的共产主义者说“资本家”——或者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说“蟑螂”一样。

  从她多年独身,又身为家庭女教师的生活中,已经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女权主义思想。凡是听过她讲话的人都不会怀疑,对于威廉姆斯小姐来说,男人就是敌人!

  波洛说:“你对男人颇有微词啊?”

  她冷冷地回答道:“男人已经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我希望不要总是这样。”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可以轻易地设想出威廉姆斯小姐有板有眼地把自己牢牢锁在铁栏杆上,以她坚忍的耐力进行绝食斗争的场景。于是他不再泛泛而谈,而是有针对性地问道:“你不喜欢埃米亚斯·克雷尔吗?”

  “我当然不喜欢克雷尔先生。我也不赞同他的做法。如果我是他妻子,我早就离开他了。有些事情是没有哪个女人能够忍受的。”

  “但是克雷尔太太却容忍了,对吗?”

  “没错。”

  “你觉得她这样做是错误的?”

  “对,我觉得是。一个女人得有点儿自尊,在屈辱面前不能那么逆来顺受。”

  “这种话你对克雷尔太太说过吗?”

  “当然没有。这不是处在我这个位置的人该说的话。我的职责是教育安吉拉,而不是给克雷尔太太提这些不请自来的建议。而且那么做的话也太无礼了。”

  “你喜欢克雷尔太太?”

  “我很喜欢克雷尔太太,”她干练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饱含着暖意和深情,“非常喜欢她,也为她感到十分难过。”

  “那你的学生安吉拉·沃伦呢?”

  “她是个特别有意思的女孩,是我教过的最有意思的学生之一。她很机灵,任性,急脾气,在很多方面都不好管,但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

  她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我总是希望她能够有所成就,结果她还真行!你读过她的书了吗——关于撒哈拉的那本?而且她还在法尤姆发掘了那些特别有趣的墓穴。是的,我为安吉拉感到骄傲。我在奥尔德伯里待的时间并不长,也就是两年半吧,但我总是抱有这种信念——是我的帮助激发了她的决心,而我的鼓励培养了她对考古学的兴趣。”

  波洛低声说道:“我了解到后来他们决定把她送到学校去继续接受教育。对这个决定你肯定很生气吧。”

  “还真不是,波洛先生。我完全赞同这个决定。”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来给你说说清楚吧。安吉拉是个可爱的姑娘,真的非常可爱——热心肠,比较容易冲动,但同时也是我眼中的那种问题少女。换句话说,她正处在一个很麻烦的年龄。每个姑娘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对于自身感到很惶惑,觉得自己既不是女孩儿又算不上女人。安吉拉有的时候表现得很成熟,通情达理,就像个大人一样,但一转眼又会变回一个淘气的孩子,搞各种恶作剧,粗鲁无礼,大发脾气。你要知道,女孩子在这个年龄都会有些叛逆,对外界的事物极其敏感。你对她们说什么都会招她们生气。你把她们当小孩子吧,她们不高兴,而你要把她们当大人吧,她们突然之间又会觉得害羞胆怯。安吉拉就是这个样子。她的脾气一阵一阵的,阴晴不定,谁要是逗她,没准儿会惹得她突然大发雷霆——接着她可能就那么坐在那儿,皱着眉头,生上几天的闷气——然后她又会变得野性十足,和园子里那些男孩子一起爬树,追逐嬉戏,谁的话也不听。”

  威廉姆斯小姐稍作停歇后接着说道:“一个女孩子到了这个阶段以后,上学对她来说就很有帮助了。她需要来自其他思维方式的刺激,需要学会群体生活中那些有益的行为准则,从而帮助她很好地立足于社会。我不能说安吉拉的家庭条件很理想。首要的一点是克雷尔太太很溺爱她,她只要提出来,克雷尔太太就会有求必应。结果就使得安吉拉觉得她是最重要的,可以随意支配她姐姐的时间,应该随时得到她姐姐的关注。正是这种心态造成了她时常和克雷尔先生发生冲突。克雷尔先生自然也会认为他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怎么想也就怎么做了。他真的非常喜欢这个女孩儿,他们相处得很不错,时不时嘻嘻哈哈地拌拌嘴,但克雷尔先生有时还是会突然很反感克雷尔太太一心只想着安吉拉的态度。跟所有男人一样,他也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希望所有人都能围着他转。所以他和安吉拉有时也会真的大吵大闹,而克雷尔太太十有八九都是站在安吉拉一边的。这时候他就会勃然大怒。要是反过来的话,克雷尔太太支持他,安吉拉又会火冒三丈。在这种情况下安吉拉就会变得特别孩子气,总要搞一些恶作剧来整他。他有个习惯,喝酒或者饮料的时候喜欢一饮而尽。有一次她就在他的饮料里放了一大把盐,结果一杯下肚就令他呕吐不止,闹得他憋了一肚子火,还发不出来。不过真正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的,是那次她把好多鼻涕虫放在了他床上,而他对鼻涕虫可是极其讨厌啊。最终他怒不可遏,不容分说地要把这姑娘送到学校去。他说他再也忍受不了这些无聊的恶作剧了。这一来安吉拉觉得极其沮丧,尽管实际上有那么一两次,她也曾表示过想去寄宿学校的愿望,但事到临头了,她还是做出一副满腹委屈和牢骚的样子。克雷尔太太不想让她去,不过最后还是被说服了,我想这主要得益于我对她的劝导。我给她指出,这样做是为了安吉拉的利益着想,而且我真的认为这会给这个姑娘带来很大的好处。于是他们最后就决定在秋季学期开学的时候把她送到赫尔斯顿——南海岸一家很好的学校——去学习。只是克雷尔太太在那个暑假中还是一直为这件事闷闷不乐,而安吉拉也是一想起来就对克雷尔先生心怀不满。你也明白,波洛先生,这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过它还是给那个夏天发生的所有其他事情带来了一种潜在的影响。”

  波洛说:“你是指——埃尔莎·格里尔?”

  威廉姆斯小姐尖刻地说道:“完全正确。”说完这句话她就缄口不言了。

  “你对埃尔莎·格里尔有什么看法?”

  “我对她什么看法都没有。就是个完全不讲道德的年轻女人而已。”

  “她太年轻了。”

  “已经足够大到该懂点儿事了。我看她找不出任何借口,一点儿都找不着。”

  “我想,她是爱上他了——”

  威廉姆斯小姐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她插嘴道:“确实是爱上他了。波洛先生,我真希望无论有什么样的感情,我们都能把它控制在一个比较得体的范围内。这样我们肯定也就能控制我们的行为了。而那个姑娘实在是一点儿道德观念都没有。她丝毫不顾忌克雷尔先生是个有妇之夫,完全不知羞耻,还摆出一副泰然自若、不为所动的样子。也许她从小就没什么家教吧,这也是我能替她找到的唯一的理由。”

  “克雷尔先生的死对她肯定是个巨大的打击吧?”

  “哦,那是一定的。不过那也是她自作自受。我还不至于说到了能够容忍谋杀的地步,但尽管如此,波洛先生,要说有哪个女人快被逼疯了的话,那就非卡罗琳·克雷尔莫属了。坦白地讲,有时候我都想亲手把那两个人杀掉。波洛先生,他居然把那姑娘带到他妻子面前来炫耀,让她对那姑娘的傲慢无礼忍气吞声——她真是傲慢无礼啊,而他则听之任之。真该死,埃米亚斯·克雷尔这是罪有应得。没有哪个男人这样对待自己妻子还能落得个逍遥自在的。他的死是应得的报应。”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很看重……”

  这个小老太太用那双不屈不挠的灰眼睛看着他,说道:“我极其看重婚姻关系。如果婚姻关系得不到尊重和维护,那么这个国家都会堕落。克雷尔太太是个全心奉献、忠贞不渝的妻子。而她的丈夫却故意无视她,把情妇带到家里来。要我说,他就是罪有应得。是他迫使她到最后忍无可忍,而我呢,绝不会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对她有所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