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逃亡者的窝没有毛毯(1 / 2)
和其他国家一样,美国这个国家也有著各种面貌。
除了有光鲜亮丽的一面,当然也存在著贫困阶级。而在前所未有的大萧条之下,那样的负面正逐渐广泛地侵蚀整个社会。
政府持续不断地透过罗斯福新政等政策与大萧条的阴影搏斗,然而国家经济有所起色却是一段时日之后的事情。
经济大萧条开始已经数年。
各地虽然一再出现缺粮者们所发起的暴动,但那些能够发起暴动的人还算是好的。
如今事态已严重到,某州开始传出失业者们因为持续挨饿,甚至没力气示威抗议的消息,而且由于缴不出电费的人口增加,更有些区域一到夜晚就变得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灯光。
富裕阶级的人们即使在不景气之下,依然生活在灿烂夺目的灯光中,能够凭著暖气捱过寒冷。可是,贫困阶级的人们却迟迟无法脱离连份工作也找不到的困境。
在一片悲怆氛围中,好几间救济院爆满,街上满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为解救许多生命受到不景气阴影束缚的人们,包括增设福利住宿设施在内,政府不断祭出各种对策与之对抗。
在那之中──有一间不是政府,而是由某位医生出资兴建的临时住宿设施。
那间位在纽约郊外的设施里,弥漫著与富豪们居住的百万富翁区截然不同的气氛,无家可归的人及其家人挤在一起,简陋度日。
这间由名叫佛瑞德的医生所兴建的设施,是将停业的旅馆直接买下来使用。听说他原本打算重新打造成医院,但是后来决定在大萧条结束之前,将其作为帮助满街失业者们抵御寒冷的住宿设施。
尽管有收取最低限度的房租,然而考虑到经费等开销,这依然算是作好亏本的心理准备的公益之举。
只不过,虽然大环境不景气,出入这间住宿设施的人们目前倒还不至于有饿死之虞。
原因是因为,他们前阵子才做过一份临时工。
建于曼哈顿岛附近沿岸,被戏称为「Ra's lance(太阳神之矛)」的前卫大楼。
那栋建来作为多用途商业大楼的建筑,是由许多居住在当地的居民兴建完成。
揭幕仪式虽然已经结束,不过地下有一部分仍在施工,而这间住宿设施内也有不少人正在施工现场工作。
由于其中有些人会用赚来的工钱,离开住宿设施去找更好的栖身之处,因此有时会有房间空出来。
然后这一天──
一名男子溜也似的住进偶然空出的房间里。
只摆了最低限度的床和家具,以房间来说过于狭小的单人房。
蜘蛛和老鼠在房间角落互咬,四周传来怒吼、哭声,有时还会有听似悲鸣的声音。
「……算了,这里总比之前我自己找到的福利设施来得好。」
那是一个聚集了身无分文的娼妇和落魄小混混,几乎所有房间都无电可用,空有虚名的住宿设施。即使经常因为点亮蜡烛而引起火灾,而且屡次都有人因此丧命,待遇依旧没有获得改善。
告诉自己与那种地方相比,这里的环境要好多了,男子疲惫地坐在床上。
──唉,是啊,既然还听得见四周传来怒吼声和悲鸣,就表示那些人还有精力吵闹。
──反观我明明好想大哭大喊,却连那点力气也没了。
──……算了,外头多的是人寄居在连屋顶也没有的地方,跟他们比起来,我算幸福了……
──要是……不会再有人来追我就好了……
男子──涅伊达‧夏兹库鲁重新回顾自己的立场。
他虽然是被名叫拉德‧卢梭的男人半绑架来到纽约,但是回头想想,当时的他或许早就已经被某种不祥的潮流缚住双腿。
──要不是被拉德那家伙缠上,我现在就……
──……
──现在就怎样?
这时,他察觉到一件事。
自己根本早就无处可去。
说起来,涅伊达本来就不是自愿出狱。
一方面是被调查局说服,二来他也觉得「幽灵」的余党应该已经忘了自己这个人,然而如今,涅伊达深切体会到自己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
──话说回来,离开监狱后,监视我们的人到底是谁?
神秘的跟踪者,赌场内的纠纷,还有──
──居然连那种看似随处可见的女侍……也是那个组织的……「希尔顿」的同伙……!
在赌场外偶然遇见的少女。她一见到涅伊达,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转眼就浮现带著杀意的憎恶之情。
那幅景象,即使到了半天后的现在,依旧在涅伊达脑海中萦绕不去。
后来,他一股脑儿地拚命狂奔,结果混进一群结束工作的流动劳工中,来到这间住宿设施。
向正在配给粮食,貌似职员的男人询问下,涅伊达得知他们恰巧正打算为空房间招募住户。
不知是被一脸走投无路的涅伊达的气势压倒,还是涅伊达塞给男人作为配给补贴的几张纸钞奏效,总之他最后租到了这个小房间。
他到附近店家买了枕头,抽出里面的棉花,将在赌场赢来的一捆捆钞票塞进去。
涅伊达一边塞,一边满脸倦容地叹气。
──真是可笑透顶。
──过去一直靠著欺骗上级,爬上高位的我……
──如今手边明明有钱,却非得在这种地方装成穷人,欺骗周遭的人们。
涅伊达‧夏兹库鲁是名骗子。
虽说是骗子,诓骗有钱人出钱投资之类的事情却只做过一次。
与其说骗子是他的职业,或许应该说是他的生存方式。
欺骗强者「我是有用的人」并讨好对方,搞垮自己原先所属的组织。然后,等他在他讨好的组织内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已达极限,他便将目光转向组织之外,寻找更强大的组织──开始毫不迟疑地推销自己。
好比爬楼梯一样,他就像这样靠著不断背叛他人,栖身更强大的组织内。
可是,他却没能将修伊‧拉弗雷特所率领的「幽灵」当成踏板,反而还从阶梯上滑了一跤。
尽管他奇迹似的保住一命,但这样下去还是跟死了无异。
事情究竟为何会演变成这样?他一面把钱塞进枕头,一面重新思考。
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成为骗子?
犯下的第一件诈欺案又是什么?
就连因为担心遭修伊的手下报复而躲进监狱的期间──尽管害怕,他仍不停思考这件事。
假使没有那个「开端」,自己就不会吃这种苦头,而会继承父亲的玉米田──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幸福,但至少可以安稳地过日子吧。
可是,不管他怎么想,最后却都走向同一个答案。
就连此刻,在他缝合敞开的枕头边缘时,脑海中浮现的答案依然不变。
那是令人怀念的故乡景色。
他最初犯下的诈欺案,是对与他青梅竹马──而且年纪比他小很多的天真女孩撒的谎。
──「我长大以后要当英雄!」
──「变成像维亚‧厄普和杰西‧詹姆斯那样!」
──「等著看吧,我一定会变得超强!」
──「到时候……要我保护你也可以喔。」
那是为了安慰被某人欺负而哭泣的女孩──为了让她安心而撒的小小谎言。
「但其实当时……我并没有要骗人的意思……」
涅伊达将塞满钱的枕头放在床上,喁喁自语。
至少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涅伊达的想法并无虚假。
成为真正的英雄,保护女孩──这曾经是涅伊达的梦想。
可是,结果他却成了老套无趣的骗子,甚至无法将大笔钱财据为己有,只能以前恐怖分子的叛徒身分,藏身好比救济院的住处里。
若是把英雄当成衡量标准,比起刚在赌场赢得一大笔钱的他,一身清廉、快要饿死的人反而还比较接近所谓的英雄。
即使儿时真的是那么想,现在这个样子还是等于欺骗了她。
──「好厉害!」
──「涅伊达,你好棒,好帅气喔!」
──「如果是涅伊达,一定能够变得超强!」
──「我们约好了喔,涅伊达!」
每当回想起青梅竹马天真烂漫的喜悦笑容,强烈的罪恶感都会紧勒住他的心。
因为打从心底相信涅伊达才展露的笑容。
然而十年后的今天,却连回忆也变得模糊不清。
我必须更清楚地回想起她的脸。
为了稍稍减缓自身的恐惧,涅伊达试图让自己沉浸在故乡的回忆里──
但是,青梅竹马的脸庞却突然布满憎恶的表情,还出言咒骂涅伊达。
──「叛徒去死。」
那张扭曲的脸──和那名女侍长得一模一样。
「呜啊啊!」
涅伊达浑身颤抖,从床上滚落。
背部撞击地板的疼痛感令涅伊达惊醒过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床上睡著了。
「原……原来是梦……」
他全身冒冷汗,呼吸紊乱得好像刚全力奔跑过。
青梅竹马的脸庞一时从记忆中消失,被那名女侍的脸孔覆盖过去。
──可恶!
──什么嘛……那群家伙……一度差点杀死我……还把其他叛徒全杀了……尽管如此,尽管如此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
重新坐在床上调整呼吸将近一分钟之后,他开始思考那名看似修伊同党的女人的事情。
以及今后自己该如何是好。
虽然那女人感觉并非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找涅伊达,而是偶然遇见他,但这也是一个问题。
因为这代表著,修伊的同党已经在这座城市散布到能够偶然撞见的地步了。
我真的只是碰巧遇到只有几个人在曼哈顿的修伊的手下……当然也是有这种可能性,但无论如何,被对方找到时的处境都同样危险。
涅伊达也考虑过马上离开曼哈顿岛,可是对方也有可能已经派人在桥等处进行监视。
最重要的是──要是他又一个人逃走,到头来他的处境还是一样会越来越艰难。既然如此,他必须立刻好好地思考。
设法想出让自己得救的办法。
想出该怎么做,才能将一切一笔勾销。
假使混进为了寻求食物和工作而在全美四处迁徙的流浪者和流动劳工集团,或许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掩人耳目。事实上,如果涅伊达没有在方才的赌场偶然得到那笔钱,即使撇除逃亡等因素,他还是极有可能会选择过那样的生活。
然而在奇妙的命运机缘之下,他得到了拉中一组777的钜款。暂时不必为食物和住处发愁的他,顺利的话,也许还能在这个不景气的环境里做起某种事业。
可是,倘若被强盗袭击,一切就完了。
虽然存到银行里也是个办法,但是才刚出狱就在银行存进一大笔钱,这样说不定会让调查局起疑,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害怕会因此落入修伊那伙人的情报网中。
──该死……什么嘛……什么东西嘛。
──为什么要对我这种小角色……穷追不舍好几年……这样到底有什么好处啦!
他的心头虽然涌现怒气,强烈程度却不及内心的恐惧。
「可恶……」
──总之先休息……之后再想好了。
脑袋没法好好运转,有可能单纯是因为缺乏休息的关系。于是涅伊达躺在床上,准备来享受得来不易的床铺。
「……没有毛毯啊……」
尽管觉得自己会在这寒冷季节中冻死,他却没有勇气再次外出买毛毯。
而且,他才刚把钱藏在枕头里,要是让枕头离开视线,说不定会被不知情的小偷给偷走。话虽如此,抱著枕头外出也太不自然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个时间根本也没有店会营业……」
此时正值东方的天空虽微微泛白,但外头天色仍暗,甫从深夜转换至清晨的时刻。
──……要是这里有管理员,我就能问问能不能借张毛毯了……
正当他如此心想,房内忽然响起敲门声。
敲打破烂房门的声音在狭小房内显得格外响亮,猛然揪紧涅伊达的心。
「……!……呜!」
他急忙将枕头藏在背后,屏住呼吸,瞪著房门。
──是谁?
──普通人不可能会一大早就来拜访!
房门尽管上了简单的锁,但那不过是只要有心破坏,只凭一把铁锤就能毁损的玩意儿。
假如对方是来收拾他的修伊的手下,他的命运就会到此结束了。
──不行不行不行,谁要结束啊,混帐东西!
他屏气凝神地转头,望向身后的窗户。
这里是三楼,有可能跳楼逃跑吗?
涅伊达心急如焚地思忖著,然而门外传来的说话声,语气听来却意外地悠哉。
「喂~我听见你房里传出好大的声响,你没事吧?」
「……」
那人说的巨大声响,应该是指刚才从床上滚下来时的声音吧。
既然那个声音会被人听见,看来这里的隔音效果奇差无比。
「……噢,我没事,我只是跌了一跤而已。如果吵醒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别这么说……那个,我是楼下房间的住户,平时帮忙管理这里。你是今天住进来的人吧?我可以跟你打个招呼吗?」
「……」
──怎么办?
──是……陷阱吗?
──可是如果我拒绝他,逼得他破门而入,结果还不是一样……
再说,要是对方不是来收拾自己的,到时就很难把这里当成据点了。
犹豫了一会儿,涅伊达将枕头藏在床底下,然后缓缓打开房门的锁。
看到从门缝中窥见的脸,他顿时放下心来。
那张脸孔虽然陌生,却不像是个强壮的男人。
从外表看来,男人似乎不太健康,感觉就连涅伊达也能轻易打倒他。
──……?这家伙现在虽然很正常……
──不过以前似乎是毒瘾犯?
那人尽管脸色不佳,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暗自判断对方现在应该没有沉溺于毒品,涅伊达将门敞开,一边确认男人身后并开口:
「我叫古斯。你呢?」
对著随口报上假名的涅伊达,年轻男子咧开削瘦的脸颊,笑著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罗伊‧默多克。你要是碰上什么麻烦,尽管告诉我。」
§
几小时后 住宿设施 餐厅
大概是短暂的睡眠消除了睡意吧,后来涅伊达始终没能入睡。
然后,就在闻到楼下传来引人食欲的香气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从昨天中午开始就什么也没吃,便摇摇晃晃地朝著香味传来的方向走去。
看似由废弃旅馆的大厅改造而成的餐厅里,已经来了许多人。其中大半应该都是住户,此外也有只是在附近徘徊的流浪者混在里面。
餐厅里也飘散著酒味,仔细一瞧,确实有好几个人一早就喝醉了。
──都这么不景气了,还一早就喝酒。
尽管他心里如此嘀咕,但由于其中显然也混杂了劣酒的味道、疑似工业用或医疗用的酒精味,因此他决定不再多想。
──要去哪里付饭钱啊?
正当涅伊达不知所措时,刚才来他房间的男管理助手向他搭话:
「嗨,古斯,你后来都没睡啊?」
听到那人用刚才胡诌的假名称呼自己,涅伊达一时还疑惑他在叫谁,不过他还是佯装镇定,在脸上堆起假笑:
「……是啊,我睡不著。对了,你叫罗伊是吗?」
「是啊。总之,这里的早餐不用钱,因为已经算在房租里了。别客气,你尽管吃吧。」
罗伊端来自己和涅伊达的两人份早餐,排放在附近的桌上。
「幸好今天餐厅里的人不多。昨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天空中有飞机到处盘旋,然后那些说什么战争开打了,大吵大闹到半夜的家伙现在好像还在睡。」
「是这样啊……不过话说回来,居然免费供应早餐,这里的服务也太好了吧?」
──对了,昨天好像也一直配给到将近半夜。
心想多了解一点自己的藏身之处也不是坏事,涅伊达在罗伊身旁坐下,决定向他问个仔细。
「这里的房东家境那么好啊?」
「这个嘛,因为他是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听说有不少有钱的客户……他利用那些钱,以便宜的价格替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人看病,真是太令人感激了。」
「他还真是个滥好人耶。」
「我也这么觉得。他甚至还替我这样的前毒瘾犯介绍正经工作。他开这间住宿设施,简直就像在做公益,而这里的人大约有一半都曾经受那位医生照顾,后来就这么住下来了。」
说到这里,罗伊喝了一口杯中的牛奶,润润喉之后又继续说:
「不过,这里花的不只是医生的钱。你瞧,芝加哥的大型黑手党不也会要附近的商店街拿钱出来,然后大张旗鼓地发放熟食以博取民众支持吗?同样的,这里也是由附近的几个黑帮共同出资的啦。」
「共同出资……?」
「这里的经营者人面就是那么广。而且站在黑帮的角度,也能得到饥饿民众的不满不是指向自己,而是指向政府的好处。」
罗伊一边吃著自己的早餐,同时将目光移往涅伊达的义肢。
「不过,这里不像芝加哥的大人物那样能够赈济几千人就是了。总之,我们的医生对伤患和病人都很好啦……对了,工作人员会那么乾脆就让你入住,是不是因为看到你的义肢啊?」
「……噢,你说这玩意儿啊?」
涅伊达用臂力动了动手指无法动弹的义肢,边敲桌子边回答:
「这个嘛……我也已经习惯了。」
「你已经比吸毒后遗症发作时,全身动弹不得的我要好多了啦……不过,以现在这个世道,有义肢要找工作应该也很困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