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不准笑(2 / 2)
「如果是凭以前的立场,你没有理由搭上亚特威纳·奥伊斯号。但是以现在的情况,大概谁也不会对你要离开这里一事起疑。」
「……您要是对我不满,可以现在就将我从乘客名册中除名喔。」
「不,无论你打算做什么,都不是我该插嘴干涉的事情。不过,假使你现在已经是不死者,那就另当别论了。」
面对达顿瞪视自己的目光,菲尔梅特满不在乎地回答:
「我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啊……现在是啦。」
「不过,你也不像是会为了得到不老不死而不择手段的人。」
「哈哈,比起我自己,我反倒希望有个人『能够』不老不死。」
尽管他的笑容看似温柔,达顿却早已从他的笑脸中察觉邪恶的气息。
「……希望不会有人趁机扯后腿。这次要上船的异常人物不只你一人。」
可是,他并不打算阻止这名男子上船。
菲尔梅特确定这一点之后,笑咪咪地恭敬行礼:
「您果然是指导者,也是旁观者。」
「达顿老师,您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
麦沙跑进港口时,亚特威纳·奥伊斯号已然靠岸,炼金术师们正迫不及待似的登船。
虽说道路已被大火封锁,但若是步枪兵或大炮来了,船还是有可能被来自大火另一头的攻势轻易击沉。情况之危急,即使敌人只是放火箭都可能致命。
情势可说是刻不容缓。
焦急的麦沙一望向身后,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朝著这边而来。
「菲尔梅特先生!你平安无事吧!」
「我没事,我总算让剩下的家人们也平安逃离了。」
「那真是太好了……!请赶快上船!察斯和贝格都已经在船上了!」
「我知道了。」
菲尔梅特说完便与麦沙擦身而过。
麦沙确认只剩下自己之后,也打算登上船只——
然而此时,麦沙却在视线一角看见某个东西在烟雾弥漫的建筑物上蠢动。
「!」
他全身细胞的警铃霎时大作,而几乎同一时间,屋顶上那个影子冲出烟雾,笔直地朝这边跳下来。
发觉朝这边而来的影子握著银色的剑,麦沙在千钧一发之际往后退开。
虽然是低矮的建筑,然而从屋顶跳下来之后,那个影子的主人却丝毫没有伤到脚,若无其事地朝麦沙逼近。
麦沙不假思索地从腰间取出刀子,挡下对方的剑刃。
金属声响起,已经上船的炼金术师们全都回头望向港口的石板路。
结果只见又有两个人影跳下,朝船只而来。
那是两名身著轻装,手持锥形短剑的男子,炼金术师们立刻就确定他们是德孟特尔的近卫兵。
一如众人从此一事实瞬间料想到的——
最先砍向麦沙的影子,正是使节团长卡菈·阿巴雷斯·桑托妮亚。
「……你很有一套嘛。」
「卡菈小姐……」
确认彼此的脸孔之后,两人暂时拉开距离。
「我应该说过,我不会让船离开。」
「可以请你放过我们吗?」
「别开玩笑了!」
卡菈再次蹬地,跃向麦沙。
麦沙的刀子架开凌厉的攻势,刺耳的金属声撼动港口的空气。
另一方面,两名近卫兵则是企图跳上船——
但是同样从船上跳下的两人,一脚将近卫兵们踢回港口。
「抱歉,名字没有在乘客名册上的人不能上船。」
「我就特地开口吧,我一个人就够了。」
见到那两人——田九郎和尼罗一跃而出,降落在港口里,麦沙再度与卡菈拉开距离,一边开口:
「你们两个……」
「掌舵的事情交给桑克阁下就没问题了。不过,麦沙阁下要是不上船,这次的出港就毫无意义。」
「我就特地开口吧,我一个人就够了,田九郎你也回去。」
尼罗将柴刀般的巨大菜刀扛在肩上,瞪著近卫兵们。
和初次见面时不同,尼罗手里有自己的武器,并非赤手空拳。
面无表情的近卫兵们保持警戒。他们没有轻率地砍过来,而是与对手保持随时可发动攻击的距离。
确认双方又陷入对峙,麦沙再次询问卡菈:
「这样只会让彼此受到不必要的伤害,可以请你收手吗,卡菈小姐?」
「你说不必要的伤害……?难道说,被你当成诱饵,在市内到处乱窜的人就算死了,也是必要的伤害吗?」
现在在市内到处逃窜的「面具工匠」,八成是他为了逃走所布下的诱饵.实际上,没有收到卡菈命令的德孟特尔私人士兵,以及企图自己追捕犯人的市民们,早已四散在市中心内寻找犯人的身影。
然而麦沙对此毫不知情,他皱著眉头反问:
「……?你在说什么?」
「……」
正想叫他少装傻时,卡菈匆而定晴注视麦沙的脸。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装聋作哑,而且其实卡菈自己也很清楚,麦沙不是那种会拿人命当诱饵的人。
——这么说来,难道是麦沙以外的炼金术师擅自行动?
——假如……假如此事真与麦沙无关,而在我忙于应付他的期间,已经让击沉露克蕾齐亚大人船只的真凶跑了呢?
——但是,不论如何……我现在都不能让步!
「……很遗憾,麦沙,我其实很想以别种形式和你多聊聊的。」
「……我也是。」
主要目的是为了掌控洛特华伦提诺而来到这里的卡菈。
在洛特华伦提诺这座城市感受到极限,一心想离开这里的麦沙。
立场相异的两人在多次接触之后,已经互相建立起信赖的关系。
正因为如此,他们早就明白总有一天会演变成如此局面。
他们的交情既没有浅薄到能无所忌惮地互砍,也没有深厚到互砍了也不后侮的程度。
两人之间微妙的距离,一如他们此刻在随时都能交战的距离下对峙的位置关系。
另一方面,田九郎也面色凝重地与近卫兵们对峙。
——要是双方互砍起来,尼罗阁下应该能打倒对方。
——这么一来,我们就会成了通缉犯。
——可是,这两个近卫兵似乎也没有弱到我们能手下留情。
不论情况或紧张感,一切都与第一天来到此地时引发的争执不同。
这时,田九郎突然回想起受到维克托制止时,桑克说过的一句话。
(看来,我们好像命中注定只要在这里起争执,就会有人出面制止呢。要是第三次也这样就太完美了。)
——命中注定啊……
——身为炼金术师,一旦开始对命运这玩意儿抱持期待就毁了。
小小苦笑之后,他瞬间调整好呼吸。
——好了,来活动一下筋骨吧。
在尼罗砍杀两人之前,由我先让两名近卫兵失去行动能力。
虽然搞不好还得和尼罗互砍,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假使和尼罗打得两败俱伤,只要有桑克在,船还是能航行。
瞬间作好可能丧命的心理准备,田九郎绷紧全身肌肉,准备比任何人早一步动手。
然而,在他动手的前一刻——
「命运」降临在他们面前。
尽管在田九郎看来,那是「第三次的偶然」——
对别人来说却不是什么「命运」,只不过是「计画」的一部分罢了。
以打破六人间紧张气氛的形式——
多个球体被扔进了麦沙等三人和近卫兵们之间。
发出「喀啷」的声响,掉落在地面上的陶制球体一一破碎。
不知是什么样的设计,球体内的液体转眼扩散,同时猛烈燃烧起来。
球体接连被扔掷过来,一时间形成一道火墙。
「怎么搞的……!?」
眼见前往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的道路遭到强制切断,卡菈一面退避火焰,一面朝球体飞来的方向望去——却不禁惊愕地瞪大双眼。
她见到自己与部下跳下来的屋顶上有大约十个人影,而且每个人都穿戴连帽斗篷及独特的面具。
「……!是『面具工匠』!」
卡菈大喊的同时,远处也传来爆炸声。
「!」
一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见到位在遭瓦砾阻断的道路尽头,德孟特尔的「海上要塞」冒出火舌。
不是和圣拉多的船一样,只有位于末端的一艘船爆炸。
从中央处引发的连环爆炸,使得要塞犹如巨大烟火般熊熊燃烧。
「你们……你们这些家伙!」
击沉露克蕾齐亚的船的人,肯定也是这群「面具工匠」。
卡茇在强烈怒气的驱使下瞪视那群人——
「面具工匠」却没有理会卡菈,径自看若茫然的麦沙等人,缓缓地指著船的方向。
像是要他们快点上船一般。
麦沙和田九郎互看一眼后旋即转身,跳上船只的甲板。
「喂,等一下,我还没跟他们做个了……」
田九郎揪著如此抱怨的尼罗衣领,扔也似的将他拖上甲板。
「田九郎!你……」
「桑克阁下!快点出港!」
田九郎无视话中蕴含怒气的尼罗,迅速拆掉架在甲板与港口之间的板子,并且指示桑克开船。
「田九郎!」
「冷静一点,尼罗阁下!你看那个!」
田九郎以严厉的口气大喊。
已经在催促下登船的人们所见到的是——
一艘与起火的海上要塞脱离的战列舰,正朝著这边前进。
「我们没有像样的武装!一旦遭到炮击就完了!」
§
洛特华伦提诺市内 屋顶上
听见港口的方向传来新的爆炸声,妮琪不安地抬头。
——该不会是亚特威纳·奥伊斯号遭到炮击吧……
在屋顶上奔跑的妮琪一脸忧心地望去,确认正在燃烧的不是亚特威纳·奥伊斯号,而是德孟特尔的海上要塞后,她安心地轻吐一口气。
但是,谁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一方面是因为她正在屋顶上奔跑——另一个原因,是她现在打扮成「面具工匠」的样子。
约莫一个小时前,菲尔梅特来到她的面前向她告别。
妮琪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菲尔梅特为了让察斯逃走,决定随他一同上船。而妮琪既不是炼金术师,也不像菲尔梅特一样有非上船不可的明确理由。
但是,菲尔梅特却以别种形式说出「道别的话」。
「妮琪,我是来向你道别的……如果可以,请你代替我搭上亚特威纳·奥伊斯号。我想麦沙先生他们应该不会狠心拒绝才是。」
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贝见他平静地摇摇头说:
「我要在市内引发混乱,好让亚特威纳·奥伊斯号能够顺利离港。」
见到菲尔梅特望著手中的斗篷和面具,妮琪明白了。他打算自己化身「面具工匠」遭人目击,将士兵和市民的注意力引到市内。
妮琪以危险为由劝他罢手,菲尔梅特却摇头说这件事非得有人来做不可。
「那就我来吧。」
一回神,妮琪已经开了口。
面对表情吃惊的菲尔梅特,她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
「没问题啦,你应该知道我的过去吧?我对这座城市的隐密巷弄瞭若指掌,绝对比你更能确实地当个诱饵。」
菲尔梅特说这样太危险,拒绝了她。
经过几分钟的苦劝,她依然顽固地不肯接受——最后还抢走面具说道:
「我讨厌这座城市,无论如何都想扰乱、报复他们,就只是这样而已。再说,我去那个叫葛雷德的少爷那里时也曾打扮成『面具工匠』,感觉还挺有趣的。我想,我果然很适合做这种台面下的工作。」
——骗人。
她笑著暗中否定自己的话。
——那些市民怎么样我才不在乎。什么台面上、台面下也都无所谓。我只是……只是不希望菲尔梅特遭遇危险,只是想帮菲尔梅特的忙而已。
——菲尔梅特一定……就是我要寻找的「死亡场所」。
然而妮琪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一直固执地说让她来完成这件事。
不知菲尔梅特是否读出了她的心思——
他紧抱住妮琪,用泫然欲泣的语调低语:
「谢谢你……妮琪。但是,请你答应我,千万不要为我而死。我没办法成为你的死亡场所,死亡场所是你努力活过后方能抵达的地方。」
——……!
——他明白……
——我的心意……
注意到时,泪水已快决堤。
为了掩饰,她戴上面具说:
「别担心,因为我……也是『面具工匠』的一员。」
于是现在——她不断在市内逃窜。
当时,我和菲尔梅特的心确实相连在一起。
抱著令整颗心高声跳动的念头,她不停奔跑。
莫妮卡在帮助我的时候,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呢?
艾尔摩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从没想过,凭自己的意志「为了某人而行动」这件事,竟会让人如此深刻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少女细细感受著堪称人生初次体会到的「活著的喜悦」。
当然,她并不晓得。
在她与菲尔梅特道别,以「面具工匠」的身分跑开后——
菲尔梅特含笑低喃了一声「谢谢你」。
并且在那之后——
「我一直深信你会『愿意为我这么做』。」
说出这句充满扭曲信赖感的话。
§
港口
「你们……果然是那群炼金术师的同伙吗!?」
卡菈对著屋顶上的「面具工匠」们叫喊,却没有得到回应。
——可恶,步枪兵还没来吗?
如果有枪,应该就能轻易将屋顶上的他们击落。
但由于武器库也在这半个月内遭到炸毁,导致枪只数量大减,持有沐斯凯枪的士兵也因而分散市内。
虽然海上要塞是武器的部署重点,但是经过那场爆炸后,所剩数量不得而知。
正当卡菈思索著要如何回到屋顶上时——
「面具工匠」中的一人居然轻巧地跳下屋顶。
讶异的卡菈和近卫兵举剑备战。
——对方究竟有何意图?
——如果是想攻击我们,大可继续从屋顶扔掷那个球体才对。
「我警告你,快点摘下面具、解除武装。」
卡菈持续加强戒备,一边给予对方形式上的警告。尽管对方展开奇袭,帮助了麦沙,她仍决定这次先探清对手的目的。
然而,此时卡菈发现了。
虽然因为海风和火灾的关系,之前完全没有感觉到——
不过从那名「面具工匠」降落眼前的那一刻起,现场便出现了某种变化。
而且,当「面具工匠」靠近一步,将手放在面具上之后,「变化」又更显强烈。在确认那股怪异感的真面目后——
下个瞬间,她和近卫兵们将武器落在地上,当场跪地。
模样和一年前,遭受「面具工匠」的安眠药攻击时一样。
§
三十分钟后 海上
「糟糕啊,快被追上了。」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在亚特威纳·奥伊斯号上,炼金术师们的情绪几乎陷入恐慌。
这艘船尽管在同等规模的船只中,行进速度堪称异常快速——但因为船上只有三人拥有纯熟的掌舵技术,眼看一艘朝这边追来的战列舰越来越靠近,只差一点就会进入对方的炮击范围。
「可恶,行李可以到最初的停泊地再补给,如果先扔掉几样重物……」
一名炼金术师在情急之下提议,但是就在他准备打开通往仓库的门时——
那扇门却突然从内侧开放,闪著银光的枪口从里面探了出来。
「好了,到此为止!你们全都给我住手!」
听见一道响亮的男子呼喊声,甲板上的炼金术师们同时回头。
结果只见——衣服上沾满煤灰的维克托·泰波站在那里,高举著领主等贵族才有的三连发式燧发枪。
「维克托阁下!」
负责操控船帆的田九郎大声惊呼。
「你是怎么上船的?」
「我早料到你们一定会采取行动,所以从几天前开始就躲在船只仓库的桶子里了。」
一副自豪地说完称不上诡计的诡计,维克托将枪指向麦沙:
「好了,快点停船,麦沙·阿法罗。只要你乖乖停船,那些家伙见到我从甲板上挥手,或许就不会冷不防开炮将你们击沉。」
「你是……维克托先生吧?」
可能是在第三图书馆碰过面,他们似乎认得彼此的长相。
「你们就别再玩这种无聊的追逐游戏了。什么召唤恶魔还是去美国,我才不管你们为了追求知识做什么事情,但你们应该没有蠢到不惜把小孩和女人卷进来,连船一起沉入大海吧?」
维克托看著在贝格背上沉睡的察斯,以及握著葛雷德的手,眼神怯懦的希薇,提出警告。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居然能够甩掉卡菈他们出海……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
看来他因为躲在仓库里,并没有看见港口发生的事情和市内的情况。
面对就维克托来说理所当然的问题,麦沙无惧被枪指著,依然坦荡荡地据实以告:
「我们也不清楚。」
「啊?你在说什么蠢……」
「那个不重要,可以先请你把枪放下吗?不然流弹可能会伤到孩子和女性。」
「哈!这话说得真好,我喜欢。」
维克托确认战列舰正徐徐从后方接近之后,缓缓放下枪枝。不过,他并没有解除警戒,仍然目光锐利,不客气地向周围的炼金术师说:
「我可先声明,就算把我当成人质也没用。」
「既然如此,乾脆把你丢进海里喂鱼算了。」
尼罗不知何时离开掌舵的岗位,拿著柴刀面对著维克托。
「尼罗阁下!船速会慢下来啊!」
田九郎大喊,尼罗却不屑地哼声回答:
「没差啦,反正迟早会被追上,只要我跳到对方的船上,将追兵处理掉就没事了。」
「你这家伙果然好战。初次见面时,我上前劝架果然是正确的决定,要不然我们的士兵早就被杀光了。」
维克托傻眼地嘀咕,不过还是没有解除警戒。
这样的他会有所反应——
是因为以望远镜观察那艘战列舰的炼金术师,发出听似诧异的呼声。
「喂……甲板上好像『有人在挥手』耶。」
「什么?」
维克托之所以皱起眉来,是因为他注意到战列舰完全没有开炮威吓。
此时船只已航行到看不见城市的地方。即使稍加攻击,应该也不会使得马兹家族和德孟特尔家族交恶。
他将枪收回腰际的枪套中,也不管周遭全是敌人,就大剌剌地从那名炼金术师手中抢过望远镜。
「借我一下。」
然后,他透过那支望远镜看见熟悉的脸孔。
其中最引他注意的,是挥手男子右边那个蓄白胡的人物。
「那……那不是圣拉多老爷子吗?」
同时,以别支望远镜窥看战列舰的麦沙,也不敢置信地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
「怎……怎么了,哥哥?」
「请马上……马上停船!」
「咦?」
没有将葛雷德的惊呼听进去,他继续窥视著望远镜。
越过镜片看见的视野尽头,有两个他认识的人。
在甲板上的人,是挥手的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
以及站在他左边的修伊·拉弗雷特。
§
三十分钟前 港口
卡菈将武器落在地上,当场跪地。
模样虽与一年前如出一辙,这次她却没有失去意识。
她会双膝落地,单纯是为了跪下。
与近卫兵们一同从空气中感受到的异状——
那是飘散在空气中的淡淡「水蜜桃香」。
从屋顶上下来的「面具工匠」摘下面具。
出现在面具底下的,是久违的「主人」的面孔。
同时,屋顶上的其他「面具工匠」们也纷纷脱下面具。
露出真面目的那些人之中,有好几名是卡菈认识的露克蕾齐亚的护卫。
「您果然……果然……还活著!」
见到卡菈热泪盈眶地拾起头,身为「主人」的女人——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笑嘻嘻地说:
「哎呀呀,你的表情比我想像中还可爱呢,不过后面那两人还是一样面无表情。」
接著,她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微微倾首:
「亏我也想见见维克托讶异的表情,他究竟上哪儿去了?」
§
三十分钟后 亚特威纳·奥伊斯号船上
被战列舰追上,暂时在海上停下来的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的甲板。
那里正上演著令人震惊的情景。
「……露克蕾齐亚的……自导自演?」
那瞬间维克托的脸上,露出后来被艾尔摩形容是:「当时没有数位相机真是太可惜了。那是我至今见过最可笑的表情,要是能够拍下来,就能让许多人捧腹大笑了」——这般笔墨难以形容的滑稽表情。
见到男子转眼变得判若两人,许多炼金术师都拚命忍著不笑出来——
但是麦沙却看也不看维克托一眼,神情严肃地询问艾尔摩:
「这是真的吗?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还活著?」
「是真的。她从几天前就变装在街上闲晃了,可是谁也没发现。她说担心卡菈小姐会认出自己,所以特意不接近她,而且还一直嘀咕说怎么都没见到维克托。」
「你说街上……那她晚上住哪里?该不会是海上要塞吧?」
「没啊,她住在斯佩兰家。」
听到艾尔摩回答得如此乾脆,麦沙也不禁瞠目结舌。
「因为斯佩兰从不拒绝女人的要求嘛。」
艾尔摩呵呵笑道,然而他的说明仍让人一头雾水。
推开准备请他从头详细说明的麦沙,表情恢复正常的维克托一把揪住艾尔摩的衣领:
「喂,艾尔摩,你给我从头解释清楚!我怎么『什么也没听说』!」
这句话令麦沙错愕不已。
维克托看似与艾尔摩完全没有交集,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请问……你和艾尔摩是朋友吗?」
「什么朋友……」
维克托一时吞吞吐吐,但是随即又说:「啊啊,可恶,已经没差了啦。」然后就一副不耐烦地说出艾尔摩与自己的关系。
「这个笑容笨蛋是德孟特尔的密探之一啦。」
§
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是笑容中毒者。
无论对方的立场为何,他都会和脸上没有笑容的人站在同一边。
一年前,莫妮卡死去,修伊也失踪之后——
他注意到曾经在市内见过好几次面的女性,最近几乎都没有笑容。
他设法想让女子笑,对方却坚持地说:「少啰嗦,你们炼金术师也是我的……德孟特尔家的敌人。」对谁都不肯敞开心胸。
面对遭到拒绝,却依然死缠烂打地要自己笑的艾尔摩,那名女性——卡菈说了:
「如果你真那么想要我笑,那就去把市内的炼金术师的情报带来给我。」
隔天,艾尔摩边说「不要告诉别人喔」,边将大量第三图书馆的技术书拿给卡菈。
对他的毫不犹豫感到惶恐,卡菈说了句:「……以后有需要再请你帮忙。」就堆起假笑想赶他走。
但是艾尔摩却回答:「不可以假笑啦。好吧,我再多拿一些过来!」之后依然继续缠著她。于是,最后他便以向德孟特尔报告市内传言的形式,成了其中一名密探。
直到现在。
§
「说超那位卡菈小姐啊,她每次和麦沙说完话,都会偷偷微笑呢。」
「咦……呃,那种事情等一下再说。重点是,艾尔摩,你疯了吗?居然帮助莫妮……」
——居然帮助莫妮卡的仇人:德孟特尔家族。
话说到一半,麦沙赶紧止住口。
因为他看见艾尔摩身后的修伊。
应该说,他是想到这件事与艾尔摩的精神正不正常无关,因为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然而在那之后,他立刻不由自主地在意起修伊。
「……修伊先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一连串的爆炸事件果然与你有关吗?」
麦沙单刀直入地发问。
在众人屏息之中,修伊依旧带著浅浅的笑容回答麦沙。
「大概有一半是的。」
「一半?」
「没错。我不记得我有放火烧了那几间贵族宅邸,那恐怕是模仿犯做的吧。」
修伊作此回答的瞬间,在甲板一隅旁听的葛雷德脸色发青。
但是,发现他有异状的人只有希薇和菲尔梅特,希薇以为「他大概是回想起自己遇袭时的事情了」,而知道真相的菲尔梅特则是在心中暗自微笑。
「等一下,我想先确定一件事……你是谁?」
修伊对提问的维克托恭敬地行了个礼。
「真抱歉,我太晚自我介绍了。我是修伊·拉弗雷特,过去隶属于洛特华伦提诺的第三图书馆。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了,维克托·泰波大人。」
「你认识我?」
「是的,『露克蕾齐亚大人和圣拉多大人』以前跟我提过您的事情。」
「啊?」
思绪混乱的维克托,转头望向坐在甲板箱子上的圣拉多。
见到维克托用眼神示意要自己解释清楚,圣拉多轻轻咂舌一声后开口道来:
「真是的,你这毛头小子真迟钝。这位名叫修伊的小伙子,在你跟我来到洛特华伦提诺之前,就已经是我们的协助者了。」
「你说什么!」
「他这个人很有胆识,当初竟突然潜入露克蕾齐亚大人的寝室,要求以『假金子』的制法作为交换,拿自己和德孟特尔的工房进行交易。」
「……」
也许是惊讶到说不出话,维克托一脸复杂地张大嘴巴。
「假金子的制法确实相当有趣。不仅如此,他还很擅长我们的弱项,也就是火药技术。因此,露克蕾齐亚大人认同这笔交易,让他成为与我们对等的协助者。」
「这件事我什么都没听说!」
「有必要告诉你这种毛头小子吗?况且,你口风那么松。」
像是要继续落井下石一般,修伊笑盈盈地赔罪:
「真对不起啊,维克托先生。因为露克蕾齐亚小姐也吩咐过,说她『之后想看看你惊讶的表情,在你自己发现前,什么都别说』。」
「开,什,么,玩,笑!」
田九郎和桑克两人架住抓狂的维克托,将他打昏后关到仓库里。
最后,麦沙归纳了一下修伊所说的话,得出以下内容。
修伊·拉弗雷特——尽管麦沙觉得难以置信,在这一年内,靠著讨好堪称是莫妮卡的仇人的德孟特尔家族,得到了丰厚的资金和发言权。
之后,虽然无法推知出自何种原因,但总之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似乎有必要「对外宣称自己已死」,于是选上德孟特尔及欧洲各国眼中的「异常之地」洛特华伦提诺作为舞台。
圣拉多和修伊在各处安装炸药,在不造成人员死亡的前提下引发事件,让人们以为「面具工匠」回来了。
甚至,他们还计画以「装有时钟的炸药」炸沉来此玩乐的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的船,藉此让众人误信「面具工匠杀了露克蕾齐亚」。事实上,露克蕾齐亚及船上其他乘客早在之前的停泊地便已下船,而极少数留下来驾船的乘客——则是在海上改乘亚特威纳·奥伊斯号,并看准起风的时机,让无人船航向港口。
接下来就是等待那时安装的时钟炸弹爆炸,再以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的水手身分著无其事地入港。这便是他们的计画。
换言之,将亚特威纳·奥伊斯号送来这里的其他财阀也有参与这项计画。至于是用金钱交易还是政治上的利益交换,就不得而知了。
一切都是计谋。
他们似乎打算在最后引发今天的连续爆炸事件,以「在洛特华伦提诺市遭受『面具工匠』最后的猛攻之后,德孟特尔家成功歼灭了『面具工匠』。可是,因那场纷争而疲弊的德孟特尔家,却以为露克蕾齐亚报仇为由,表面上撤离洛特华伦提诺市,实际上却从此暗地掌控炼金术师们的知识」的形式,为这部剧本划下句点。
至于海上要塞的起火,则是藉著炸毁自己房间成为「受害者」的圣拉多,以调查入侵路线的名义,在自由巡视各处时安装炸弹所造成的结果。
达顿等人是不是也早就知情了?他们会不会也是共谋呢?一瞬间,麦沙的脑海掠过这样的疑问——但是他决定不去多想,因为他认为让疑心带来无谓的愤怒并非上策。
——想要改变世界,也必须经历、克服这种蠢事吗……
——或许,唯有不死这种愚蠢的力量……才能有效对抗那种愚蠢的「权力」。
一面思考著,麦沙回想已经远离的故乡。
理所当然的,对故乡遭到破坏的麦沙而言,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够轻易被原谅。
可是,葛雷德和希薇最后却因而获救,再加上修伊的行为令人吃惊,因此封住了麦沙一半的怒气。
——修伊……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麦沙还是无法相信。
修伊竟然会协助夺走爱人莫妮卡人生的德孟特尔家族。
他甚至想过,修伊也许只是假装协助,实际上打算从内部瓦解德孟特尔家。
但是看他的样子,又感觉好像真的无意复仇。
——「我只是了解到,就算报了仇,莫妮卡也不会回来了。」
虽然修伊本人这么说,但是真有可能割舍得如此乾净吗?
这一年来,他经历过什么样的纠结与绝望?
然后,又在什么东西上看见希望?
麦沙试著揣测修伊这空白的一年——最后感到徒然而放弃。
即使之后能够得到永恒的生命,到头来,还是连别人一年内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得知。
不死并非万能。
将这份自我警惕藏于心中,麦沙恣意想像著大海远端的大陆——以及未来。
「我说啊,要是真有不死的秘药这种愚蠢的药物,那就快点让我瞧瞧吧。」
老炼金术师看著在船缘沉思的麦沙背影说道。
圣拉多高高在上的语气,惹来其中一名炼金术师出声抗议:
「等一下,你和维克托应该要在下个停泊地下船才对。修伊和艾尔摩也是!我们不是约定好,名字有在名册上的人才能参加那个『实验』吗?这样才能确实掌握谁成为『不死』!」
周围的炼金术师们也纷纷附和。
但是后来才上船的修伊等人却面不改色。维克托要是在场,也许会跟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不过他好像还没醒,此刻仍被关在仓库里。
「麦沙先生,达顿老师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咦?」
听修伊这么一提,麦沙这才想起在上船之前,达顿交给他一封信,要他「等顺利出港之后再打开」。
他立刻从手提行李中取出信,拆开信封——原来那张纸是追加的乘客名册,而上面登记了修伊·拉弗雷特、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圣拉多·奎兹,以及维克托·泰波的名字。
看了那封信之后,炼金术师们无法再赶修伊等人下船,只能和麦沙刚才的疑念一样,彼此嘀咕著:「达顿究竟对整件事情了解多少啊……」
——到头来,我还是只能在别人的手掌心里受人控制吗……
麦沙长叹一声,为窝囊的自己感到可耻。
——我还以为时间一久,就连我这样的人也有可能改变……
——世界上有像修伊那样一年就变得判若他人的人,也有像艾尔摩一样看似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人。
——这么说来,改变或不改变,一切端看自己的决心,而非时间吧。
麦沙重新振作精神,思考起即将在航程目的地举行的「仪式」。
对那项仪式结束后将发生何事一无所知——
船只继续静静地摇晃。
乘载著藏于内部的漆黑「恶意」。
脑袋里藏著纯真恶意的男子——菲尔梅特在船尾看著怀表。
醒来的察斯,正兴冲冲地和贝格一起在船上探险。
他本想继续凝望为了掩饰内心对航行与新天地的不安,而拚命展露笑容的察斯的脸孔——此刻却单手拿著怀表,在脑海中作出无数想像。
——啊啊,好像差不多了,时间就快到了。
——此刻的你脸上是何种表情?内心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没能直接确认这一点……是我最大的遗憾啊,妮琪。
§
洛特华伦提诺 港湾地区
「哎唷,你不要那么生气嘛,小卡菈~~」
「请别捉弄人了!」
面对沮丧无力地撇过头去的露克蕾齐亚,卡菈大声怒斥。
卡菈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收回之前流下的喜悦泪水,开始对主人表达强烈的愤怒。
「您究竟在想什么啊!您知道那个计画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多少麻烦吗?有很多人因此受伤耶!更别说今天的爆炸……啊啊,真是的!」
「还不是因为维克托每天都写信告诉我『这座城市的人都是人渣』,我才想说稍微纵个火,应该没关系啊。」
「请您稍微适可而止!受伤的人有很多都是德孟特尔的私人士兵!再说,要是有小孩或为了图书馆而来的观光客受到牵连,那该怎么办?您知道那些离开城市的炼金术师们,内心又是多么不安吗?」
面对理所当然的愤怒,露克蕾齐亚蓦地双眼发亮地面向卡菈:
「啊,关于这一点呢,其实也在德孟特尔家的计画之中。这里不是为炼金术师们所建造的城市吗?所以,为了他们好,我才把掌握知识这件事搁在一旁,趁他们还没被其他贵族和国家盯上,先让人分散离开这里。话说回来,这次的事情以我们家族来说,应该算是讨喜的吧?为什么你要那么生气呢?」
见到主人不解地歪头,卡菈气得破口大骂:
「掠夺这种行为哪有什么讨不讨喜?没错,只要是露克蓄齐亚大人说『想要』的东西,我不管被人骂得多难听,也一定会不择手段得到手!但是,露克蕾齐亚大人实在没必要像这次一样连我也欺骗,让自己成为『坏人』!再说,您知道我有多么担……」
就在她最后要吐露心声时——
市街各处传来爆炸似的沉重声响。
「……咦?又是炸弹?」
「好奇怪喔,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呀。」
「您这下明白了吧!并不是一切都会照著您的意思走!」
继续滔滔不绝地指责说教的卡菈,与哭哭啼啼地听训的「已经死去」的显赫贵族。
她们并不知道。
刚才的爆炸声背后,发生了一场悲剧。
§
十分钟前 洛特华伦提诺某处 废屋地下二楼
「……真教人怀念啊。」
来到此处的妮琪,情不自禁地感叹著。
充满眩目的假金子,宛如海盗藏宝箱的房间。
她过去曾一度来到这个地方。
1705年,妮琪在艾尔摩等人的援助下获救。作为药品工厂的船只烧毁后,她曾经被带来这个房间一次,触及「面具工匠」及莫妮卡·康帕奈拉的秘密。
这里原本是修伊的秘密基地,艾尔摩和莫妮卡加入之后便成了「面具工匠」的据点。在成员最多曾达数百人的「面具工匠」之中,也只有修伊等三人和妮琪知道这里的存在。
看了看怀表后,她闭上双眼,静静地回想菲尔梅特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么,妮琪,我告诉你一个最后可以逃往的地点。」
菲尔梅特对自愿担任诱饵的妮琪如此说道。
——「这个地方……是我说要当诱饵时,艾尔摩先生告诉我的……他说紧急时,可以躲在那里。」
他口中的「秘密基地」,正是妮琪所知道的这个地方。
妮琪一直以为艾尔摩和菲尔梅特等人一样,从一开始就预定要搭上亚特威纳·奥伊斯号,因此不疑有他地相信了那番话。
假使她对菲尔梅特不抱爱慕之情,能够冷静地聆听那番话,她或许就能察觉其中的矛盾吧。
艾尔摩这个人,照理说不管菲尔梅特说什么,应该都会自愿担任诱饵。然而,为什么他没有阻止菲尔梅特当诱饵呢?
这个只要是熟知他的人,任谁都会兴起的疑问,妮琪却终究没能想到。
于是,悲剧降临在她的身上。
不过,没有察觉菲尔梅特的恶意就爱上他这件事,对她来说,本来就无疑是一场悲剧。
「……?」
头顶上傅来声响,是好几名男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看样子,有人来到地下一楼了。
为了以防万一,妮琪熄掉好几盏烛火将房间调暗,竖耳倾听楼上的声音。
「真的有人进来这里吗?」
听到那个声音,妮琪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那个低沉的说话声,是她五年前经常听到的声音——
自称是她「养父」的秃头大汉的声音。
自从在放火烧了药品工房船时,用椅子使劲痛殴男子之后,妮琪便不曾见过他。听说男子后来遭到领主逮捕,看来他已在不知何时出狱了。
「有啊,我确实看到有人逃进这间废屋,就跟情报所说的一样。」
「没想到『面具工匠』的据点真的就在这种地方。」
「若是把人抓起来,说不定能从德孟特尔那儿领到赏金呢。」
那几名男子的声音,妮琪全都听过。
他们是在药品工房压榨妮琪等人的「前雇主」。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
她有如心脏遭人一把揪住似的发出哀号。
本该早就遗忘的过往突然复苏,妮琪的心中响起无数悲鸣。
像是要将那样的她更逼入绝境一般,楼上的人们发出听似翻找东西的声响,一面谈论关于「面具工匠」的话题。
「不过,我们真的很幸运耶。本来还以为情报不可靠,只是姑且监视看看而已。」
「既然是据点,不就表示那些家伙的资金来源『假金子』也在这里?」
「对喔……想必应该藏了不少吧。说到这儿,这里搞不好也有用假金子赚来的钱所买的真金块喔。」
「喂,你们几个吵死了,快点找啦。」
「就我看到的感觉,那人好像是个小鬼,或者是女人。」
「这样啊。如果是女人,就能在宰了她之前享受一番了。」
——到底怎么回事?
——监视?监视这里吗?
——是谁告诉他们这个地方?
——修伊?还是艾尔摩?
对于「是谁」这个疑问,妮琪的脑中其实还浮现出另一个人名,但是她的心拒绝接受那个答案,绷紧全副精神想要解决现况。
——有没有……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
由于所剩光源只有一根蜡烛,她几乎只能摸黑行动。
那么多人一起找,通往地下二楼的暗门恐怕很快就会被找到。
——我得快一点……
这个时候跃入她眼帘的,是显眼地放置在假金子堆中的木箱,以及箱中的好几个黑色球体。
奇怪的是,那个黑色球体被绑上时钟,从时钟的齿轮延伸出的轴杆则伸入黑色球体内部。
一见到那样物品,她马上就察觉了。
这可能就是工房里,大家所谣传的「时钟炸弹」。
难道这就是这次连续爆炸事件的犯人所使用,据说只要特定时间一到就会爆炸的炸弹?
然后,她注意到了。
黑色球体上的时钟,每一个都正在运转。
妮琪感觉到自己全身冷汗直冒。
一直在寻找死亡场所的少女,目睹出现在眼前的「死亡」团块之后,不禁浑身战栗。
——会……爆炸?什么时候?还有多久?
——修伊果然是事件的犯人吗?
——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要炸了这里?
——炸弹是谁装的?又是谁告诉那些男人这个地方?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修伊?艾尔摩?还是……菲尔梅特……?
疑心浮现后又消失,每个答案都让人无法确定。
——是艾尔廖告诉菲尔梅特这个地方……
——艾尔摩打算杀了菲尔梅特?为什么?
——不,不可能,艾尔摩绝对不会做那种事。
——菲尔梅特也是,他不是那种会招人怨恨的人。
——那么究竟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不对,谁也不是!如果有时间怀疑别人……还不如想办法逃走……
再继续留在地底,会被炸弹炸死。
若楼上的家伙在爆炸前下楼也会死。
即使为了逃走而爬上地下一楼,被那些人抓到还是死路一条。
越是冷静思考,妮琪越强烈意识到自己的「死亡」。
也许有可能在炸弹爆炸前,找不到暗门的男人们就会放弃离去,又或者妮琪能够独自突破楼上男人们的包围,顺利逃脱。
但是,妮琪自己也很清楚,那种结局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绝望二字一再又一再地抹黑她的心。
——啊啊,原来如此。
然后,她发现了。
——原来就是这里。
她一直以来都在寻找「那个」。
然而到头来,「那个」却不是她找出来,而是自己出现在她面前。
——这里就是……我的死亡场所。
如此心想的瞬间——
妮琪发现焦虑和恐惧转眼从自己心中消失。
她缓缓拿起装有「时钟炸弹」的木箱,轻轻地放在通往地下一楼的阶梯上,就摆在在楼上寻找暗门的人们,一发现通往地底的通道时便会看见的位置。
她并不是想以此为要胁,也不是想要让炸弹尽量远离自己。
她只是觉得,反正都要被炸死,乾脆连那些下流胚子也一起炸死好了。就只是这样。
——我本来不是应该抱著「那些人怎么样,我才不在乎」的想法吗……
——看来,我果然一直都对那些人怀恨在心。
——还是说,我只是……想找人和我共赴黄泉呢?
一面心想自己真是心胸狭小,妮琪静静地走著。
走向地下二楼一条死路的深处。
可能是原本打算盖一个房间却放弃了,她坐在随意挖出来的昏暗通道深处,轻闭上双眼,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思考。
我真的有改变吗?
我有变坚强吗?
我有找到正确的死亡场所吗?
黑暗无光的通道深处。
在无可逃遁的尽头处,一面感受朝自己逼近的无数杀意——
面对不断进逼的死亡,少女小声地自问自答。
她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尽管如此,她仍感到满足。
不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些都无所谓了。
——这里就是我的死亡场所。
——而且,我还能够在最后……为了菲尔梅特而活。
——既然结果是这样,这里一定就是我所选择的死亡场所了。
能够与谁拥有「牵系」这件事,对她而言比什么都开心。
——算了,无所谓。
——不管是谁泄漏这个地方,是谁安装炸弹都好。
——菲尔梅特,艾尔摩,修伊。
——就算他们三人其实很痛恨我也没关系。
——不知为何,我越来越不害怕死亡了。
然后,她心想。
——莫妮卡也……
——或许她也感受到与修伊之间的牵系了。
妮琪从艾尔摩口中,听闻是朋友也是恩人的少女的死前模样。
——所以,她才能够笑著死去吧。
——我现在能够笑著死去吗?
少女此刻脸上戴著面具。
因为她认为即使只是一时,能够成为「面具工匠」这件事,对一生终究没能活得精采的自己也是一种自豪。
面对逐步逼近的死亡,她决定至少要以自己引以为傲的姿态死去。
「面具工匠」正是自己的死亡场所。
这个念头一起,她发现到一件事。
——啊啊,什么嘛。
——果然和一开始一样。
身为「面具工匠」的一员,回想起六年前预定要被面具工匠杀害的自己——妮琪的心情反而沉淀下来。
也许是在漆黑场所感受到的死亡压迫,令她回忆起过往吧。
——原来是这样。
——因为回到了从前,所以才不觉得害怕。
——因为又回到了一个人……一切都和当时一样。
六年前的她,也经常像这样面对「死亡」。
——什么嘛,原来我一点也没变。
——我果然无法变得像莫妮卡一样。
——我没办法像莫妮卡那样展露笑容。
——幸好我有面具。
——真是太好了。
妮琪微微震颤平静的心灵,用力将面具按在脸上,心想著。
——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流著泪死去。
——我其实很想笑。
——能够找到死亡场所,我其实很想笑著死去。
——对不起啊,艾尔摩。
想到这里,她赫然惊觉。
——比起艾尔摩,我更该想著菲尔梅特才对。
——应该向菲尔梅特道歉才对。
——我真是傻啊。
——就是因为太傻……我才会……我……
不久,暗门开启的声音在地底响起。
接著是男人们的怒吼声。
以及「喀叽」的声响。
然后——
§
亚特威纳·奥伊斯号
「现在应该正在爆炸吧?」
「……嗯,是啊。」
艾尔摩看著怀表低声询问,修伊则淡淡地回答。
「不过,总觉得很浪费耶。那座据点里,明明还有不少有价值的东西。」
「没关系,我就是要将那座城市里『面具工匠』的痕迹全数抹消。」
「就算如此也没必要炸毁吧?」
「消失得一乾二净最好。最重要的是……『要是妮琪返回城市时,不小心回到那个地方遭人怀疑是「面具工匠」就糟了』这句话,不是艾尔摩你说的吗?」
「是没错啦。」
艾尔摩和修伊持续谈论著这件事。
他们的声音除了彼此之外,没有人听见。
然而,有一个人却从远处看著他们,大致正确地推测出对话内容。
勒布罗·菲尔梅特·维拉雷斯克。
他自从艾尔摩带希薇来到梅耶鲁家起便莫名地感到烦躁。尽管只是隐约那么觉得,这名叫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的男子却让他不由得生起危机感。
回头想想,一年前自己会误判修伊的行动,都是因为有他在身边的关系。
心怀高度警戒的菲尔梅特在查探他的过程中,偶然看见他进入某间废屋。
追上前之后,菲尔梅特在楼下的「据点」听见一段对话——他们要在搭船离开城市当天,炸了这座据点。
对他来说,将妮琪引诱至此处是轻而易举。
同样的,安排市内的人们监视据点,断绝她的后路也是。
——啊啊,妮琪,妮琪。
在心中连续呼喊少女的名字,菲尔梅特一面轻轻微笑。
——你真是太棒了。
察觉妮琪对自己怀有好感时,菲尔梅特由衷感到高兴。
她不仅长得可爱,个性也好。
以恋人来说,这种条件的女孩可说是难能可贵。
实际上,菲尔梅特也早就喜欢上妮琪。
度过漫长的绝望,找到生存希望的少女。
这是多么令人感动。
菲尔梅特决定真心地爱著她。
想要看清她的一切。
从为爱情羞红双颊的瞬间,到转变为绝望的那一刻为止,全部都要。
——啊啊,你现在究竟怎么了呢?
——是被炸死了?还是被那些男人杀了?也可能很幸运地保住小命,正带著强烈的恨意诅咒我呢。
——又或者是对艾尔摩或修伊怀恨在心?
——无论你是生是死,人在这里的我都无从得知。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几十、几百种「妮琪的下场」。
从奇迹接连发生,从此以领主之妻的身分过著幸福日子;到没有当场死于爆炸,而是在蛆虫的啃食下慢慢死去。他反反覆覆地妄想著。
可能性是无穷无尽的。
菲尔梅特一边平静自己兴奋的内心,同时悠悠地思索。
思考在这趟旅程的最后,成为「不老不死」之后的事情。
——啊啊,如果只有我成为不老不死,那就太没意思了。
——必须让心爱的人也获得永生才行。
——这么一来……我就能一再地摧毁,又一再地疼爱对方了。
未来有著无限可能。
一边在脑中描绘广阔的未来蓝图,菲尔梅特静静地笑著。
带著不受污染,堪称纯白无暇的笑容,他独自眺望大海的尽头。
一面祈祷这艘船的目的地充满无限的希望。
就这样,船只航向西方。
为了得到不老不死之酒,为了叫唤出一名恶魔。
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缓缓地破浪前进。
航向历时数百年的大骚动的——起始之地。
浑然不觉船上载著比恶魔更加邪恶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