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访客们的谈笑(1 / 2)
洛特华伦提诺 港湾市场
艾尔摩牵著希薇的手奔跑的同一时刻——
港口内正将要发生一起事件。
轰隆声响。
一道令人联想到落石的破坏声,响彻了午后的市场。
市场里的人们突然受到惊吓并同时转头观望。至于一开始就看著声响源头的人,则是发出小小的悲鸣,转身背对现场。
声音的起源是人。
一名身穿厚重铁甲的骑士以老鹰滑翔股的气势,猛地冲撞资材堆放区的棚架。
木制棚架应声倒塌,在周围掀起一阵破坏的浪潮。
想当然尔,铠甲男子并不是自己去撞棚架——
他是被别人扔进那里的。
「……」
轻而易举便将身穿铠甲的成年男性扔出去的男子,不发一语地伫立在市场中。那男子有著一身褐色肌肤,外表看似是「外国人」。年纪虽貌似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左右,不过由于三人都来自异邦,周围的人很难掌握其实际年龄。
而且市场里的人们并未对男子进一步详加观察,而是选择争先恐后地离开现场。
他们并非害怕男子将骑士扔飞的臂力或行为。
是因为他们确认被男子扔出去的骑士的铠甲上,别有德孟特尔家族的徽章。
在这个时兴枪手而非剑士的时代,刻意穿著铠甲走在大街上,或许是德孟特尔家的一种示威行动吧。市民们也明白这一点,因此除了和走在街上的「铠甲骑士」做买卖之外,甚少会去接近他们。
尽管如此,人们会在确认徽章的存在之后才有所反应,完全是因为抱著「应该没有人敢惹德孟特尔家的人」的想法。
一名外地人打破这座城市的常识,杠上了德孟特尔家雇用的骑士。
面对眼前的事实,几乎没有人还想留在现场。他们都担心再待下去,恐怕会连自己也遭受无妄之灾。
「唔……嘎……」
猛力撞上棚架的骑士一边起身,同时瞪著褐色肌肤的男子。
「你这家伙……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听了以西班牙文出言恫吓的那句话,褐肤男子依旧面无表情地偏了偏头。
不顾男子似乎听不懂西班牙文,骑士继续说下去。
「向我们挑衅就等于是对德孟特尔家族吐口水!我是不晓得你是哪来的船员,总之我要连你的雇主也一起毁了!」
也许是想在精神上占上风吧,骑士忍著痛大声吼叫。
仿佛受到他的声音吸引一般,好几名男子聚集来到现场。
那些人有的同样身穿铠甲,有的则腰际配枪、穿著卫兵服,他们的共通点是,所有人肩膀或衣领上都有沙漏图案。
「就算听不懂,你也总该明白眼前的状况吧?」
可能是确信自己位居绝对优势,负伤的骑士对褐肤男子面露笑意。
「这家伙怎么搞的?发生什么事了?」
在同伴的询问下,负伤的骑士一脸愤恨地瞪著褐肤男子:
「我哪知道啊!这个神经病突然间就把我踢飞!」
「什么?」
「他想做什么啊?」
「难道他是,面具工匠。的党羽?」
骑士们议论纷纷,但是身为加害者的男子始终一言不发。
只不过,他也没有打算逃走的样子,大大方方地与那群骑士和枪手正面对峙。
「总之,先把他带走吧。」
其中一名骑士谨慎地靠近,抓住男子的手。但是——
「……?……!?」
——动……动也不动……
简直像在抓于地面扎根的树一般。若想让男子离开原地,恐怕需要足以将男子整个人抬起的力量。
「你这家伙……是想抵抗吗!」
一名焦急的骑士殴打男子的脸。
然而——褐肤男子以一记头锤迎击,结果打人的男子反被弹了开来,滚落在地。
剎那间——
聚集而来的人们之中,装扮最为轻便的男人从腰际拔出锥形短剑,冲向男子。
市场内从远处围观的人们,无不预见褐肤男子之死。
一来是因为,轻装男子是直属卡菈手下的近卫兵,实力与周围的骑士不可相提并论。二来是他们都很清楚,德孟特尔家族的关系者刺杀一名船员,丝毫不会构成任何问题。
但是男子却出乎他们的意料,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锥形短剑的袭击。
面对掠过喉间的刀击,褐肤男子的脸上首次有了表情。
「————」(真有你的)
男子用异国语言嘟哝一句后,泛起浅浅的微笑。
他本打算利用扭身的动作,顺势击出反拳,但近卫兵也瞬间避开攻击,并以眼神向另一名近卫兵示意。
只见另一名近卫兵也默默拔出剑来,气势汹涌地跳向褐肤男子。
神秘男子在遇袭前一刻躲避从不同方向袭来的刀刃,并一把抓住那人的一只手。
然后他使劲扭转身子——用臂力将近卫兵的身体扔了出去。
扔掷的目标是另一名近卫兵。
不过,他们的实力似乎确实不同于先前的骑士,一人轻易避开朝自己飞来的同伴,被扔出去的近卫兵虽在地上翻滚,却也随即毫发无伤地起身。
近卫兵们与褐肤男子就在这个距离下互相对峙,陷入为时短短数秒的胶著状态。
四周的骑士和枪手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出手——而就在他们困惑之时,战端又再度开启,近卫兵与男子迅速接近。
然而——双方的拳头和刀刃并未触及彼此。
愿来是两名闯入者现身其问,阻挡了他们的攻击。
一人是黑发黄皮肤,貌似东方人的男子。他用双手分别握住两名近卫兵的手腕,在锥形短剑的刀尖刺入自己胸膛的前一刻,封锁其行动。
另一方面,从背后由腋下架住褐肤男子阻止他出拳的人,则是一名肤色比他更深,看似黑人的男子。
「……看来你没有把我们的忠告听进去啊,尼罗阁下。」
东方男子用口音不太标准的英文说道。
接著黑人男子也开口:
「冷静点,我们不是来互相残杀的。」
被称作尼罗的男子轻声咂舌后,用语调生硬的英文回答:
「我想不用我说你们也明白,不过我还是特地开口吧……不准妨碍我。」
「现在似乎是你在妨碍我们耶,尼罗阁下。」
东方人一面傻眼回应,一面轻轻地松开双手,向近卫兵们低头致歉。
「抱歉,是我们的人失礼了。」
确认有人能够语言相通,近卫兵们沉默地将锥形短剑收回剑鞘。
「什么嘛,真是无趣。」
眼见对方无意继续打斗,尼罗以英文表达内心的不满。或许是听不懂那句话吧,近卫兵们依旧缄默不语。
一副要代替寡言的近卫兵们发言似的,一开始打输的铠甲男子们喊道:
「你们是哪个国家的人?别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大概是担心事情会引发外交风波,骑士们试图问清对方的国籍。
对于这个问题,腰间挂著日本刀的东方人眉头一皱,低声回应:
「国籍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在下的名字是东乡田九郎,目前并未受特定国家庇护。」
东乡田九郎是在西欧某位老师门下进行研究的炼金术师。
他原本在遥远的东方海面上漂流,幸运为贸易船所救之后,辗转来到欧洲学习炼金术,是个命运坎坷的男人。
他会来到洛特华伦提诺这座城市,是为了以老师的使者身分,前来与名叫达顿的炼金术师接触。
以前他来的时候,只有和搭档桑克两人同行——这次带来的名叫尼罗的男子,个性在同门之中是出了名的火爆。尼罗从前因为某起案件,对这座城市一直怀有强烈的怒意。由于那起案件已经绪案,他的怒意也看似平息,田九郎才决定带他同行——
岂料甫抵达港口就发生了这场纠纷。
田九郎虽然为自己没有时时盯著尼罗的过失感到羞耻,不过他并不憎恨尼罗。
因为他知道,尼罗尽管暴力,却不是个会随便使用暴力的男人。
报上姓名之后,田九郎一边观察周围的状况,继续语调平静地说:
「好了,你可以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尼罗阁下?」
只见尼罗毫无反省之意,用轻蔑的眼神注视著德孟特尔家的人们回答:
「虽然没什么好说,我还是特地告诉你吧。因为有个笨蛋一副自以为了不起地踹倒小鬼,又企图踩小鬼的脑袋,我才有样学样地把那笨蛋踢飞。不过我还没踩他的头就是了。」
田九郎举目望向四周,果真见到市场一端有个孩子怯生生地朝这边窥视。
可是这件事,恐怕只要骑士们宣称「没有这回事」便会不了了之。甫来到此地的田九郎一行人早已耳闻洛特华伦提诺的人们十分畏惧别有沙漏徽章的男人们。一旦市民们或孩子本人因为害怕他们而保持沉默,尼罗便会被当成单纯的暴力分子遭到处分。
相信尼罗所言不假的田九郎原本为此感到忧心——但是短短两秒之后,事实便证明他的担忧只是杞人忧天。
「开什么玩笑!踹倒横越我面前的小鬼有什么不对!」
对于男子乾脆爽快的「自白」,田九郎一方面觉得安心,但同时脑海也掠过另一份不安。
——这些家伙是贵族还是什么?
——因为我以前来这里时也和贵族起过争执……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以和平的方式把事情解决……
在田九郎的故乡,有一项「横越大名队伍前方者,即使被视为无礼之徒遭到斩杀也怨不得人」的惯例。因此他暗忖,这座城市或许也有类似这种斩杀无礼之徒的法规。
可是眼前的骑士们实在不像是和大名同等级的霸主,浑身上下也缺乏贵族风范。若要论在场谁具有贵族气质,顶多就只有方才有能力与尼罗对峙的两名近卫兵。
「田九郎和桑克,你们听见了吧?这几个家伙根本活该被我踢。」
听了尼罗傲慢的发言,田九郎直觉认为「这小子搞不好会一个不悦,就单枪匹马地杀进大名队伍」,因此暗地祈祷他永远都不会踏上自己的故乡日本。
尼罗本来就曾发下豪语,说自己不管是贵族或王族,「谵惹他不高兴就打谁」,而且也确实这么做好几次。尽管如此,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还没被处刑,除了尼罗本身力大无穷外,也多亏他的——同时也是田九郎和桑克的老师动用关系替他解围。
即使现在大吵大嚷的骑士是哪个王族的儿子,尼罗恐怕也会撇下一句「踹倒幼童算什么王族」,不以为意地将对方踹倒。
——哎……虽然我希望尽可能不要惹是生非……
回想起六年前来此地时也在港口跟人起了冲突,心想这或许也是某种因果的田九郎决定接受现况。
「我们一行人才刚来到这座城市,依我们的常识,实在无法眼见骑士踹倒小孩却置之不理。不过,如果这一点和这座城市的常识相左,那我在此向各位谢罪。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件事能够就此平息。」
「你在说什么啊,田九郎。他们这种人根本该呜喔唔唔……」
尼罗被身形比自己更魁梧的桑克捣住嘴,打断了话。
田九郎不理会一旁的尼罗,打算继续进行交涉。然而——
「说什么蠢话!都被侮辱成这样了,不杀了那男人难消我心头之气!」
男人杀气腾腾地说完,原本压制住尼罗的桑克旋即松了手。
「田九郎,你觉得如何?我不介意在这里大闹一场喔。」
「怎么连桑克阁下也和尼罗阁下站在同一阵线了,真伤脑筋。」
傻眼的田九郎边说边思考该如何是好。
六年前在此地引起纠纷时,是因为自称「埃尔」的不良少年集团头目出面才得以收场。
但是,这次的对手并非不良少年。
田九郎虽然对于贵族方面的事情不太熟悉,至少还听说过德孟特尔家族的名号,也知道「招惹他们会大祸临头」。
就算身为街头小混混头目的埃尔现身,想必也无法平息这场风波。
——嗯……
——是要凭武力解决问题,还是暂时乖乖地任人逮捕呢……
对方似乎也在观察田九郎等人的动静,并未冲动地冲上前动武。
若继续这样互瞪下去,德孟特尔家的人数会越来越多,使得情势更加不利。
可是,现场却匆然响起一道声音,打破他们的胶著状态。
节奏规律,震动四周空气的拍手声「啪啪啪」地传来。
「好了好了,你们几个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拍著手朝这边走来的,是一名田九郎等人没见过的陌生男子。
不过骑士们一看见男子的脸,表情立刻变得恭敬万分。
「维克托大人!原来您已经抵达了啊!」
「哎呀,你们不必那么谦卑啦。我不过是一介炼金术师,各位骑士没理由向我低头致意吧。」
那人虽然边这么说边走近,骑士们依旧不改谦卑的态度。
——錬金术师?
听见他说出口的词汇,田九郎与尼罗二人互看了一眼。
与自己一行人同业的男子,为何会受到骑士们如此恭敬的对待?
然而还没来得及说出心中的疑问,被唤作维克托的男子便率先向田九郎等人搭话:
「嗨,你们是船员还是商人?既然你们好像懂英文,那就好谈了。虽然我也会说西班牙文和义大利文,不过还是英文讲得最顺口。」
像是要缓和现场的气氛,维克托用一派轻松的语气说道。
田九郎并未完全解除戒心,但见到对方没有敌意,仍稍微放下心来开口回覆:
「这样啊……那么,我们接下来会怎样?」
若是透过这名男子,即使一度被押走应该也能沟通。
——总觉得,此人和六年前在这里阻止争吵的埃尔阁下的气质相似。
如此判断的田九郎,决定先将「以武力解决」这个选项从脑中消去,姑且听听男子怎么说。
(看来,我们好像命中注定只要在这里起争执,就会有人出面制止呢。要是第三次也这样就太完美了。)
桑克用日文这么说,田九郎也以日文小声回应。
(可以的话,我希望第三次不会跟人起冲突……)
等到两人的对话结束,维克托才接下去说:
「不会怎么样,你们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做自己的工作吧。」
维克托的话令骑士和枪手们为之哗然,不过近卫兵只是目光一扫,所有人立刻默不作声。
「哦?意思是,你肯放过我们?」
「没什么放不放过,这座城市本来就没有『可以踹飞别人』这条法律。你踹飞骑士,骑士踹飞小鬼。彼此都当作没看见,这样大家都幸福,你觉得如何?」
男子面带笑容地说。
尼罗大概是还没吵够吧,他盯著骑士的方向,故意做出不识相的发言:
「我就特地开口问吧,这里有『不可以踹飞别人』这条法律吗?」
对于这个问题,维克托回答得相当爽快:
「法律上可能没有规定,不过身为一个人,这种行为本来就不应该。尤其是踹飞小孩子。」
维克托耸著肩,眯眼望向身后的骑士。
骑士连忙垂下目光,眼神中似乎带著恐惧。
「你好像相当受人畏惧呢。」
「他们怕的人不是我,是圣拉多老爷子。」
「圣拉多?」
「没错,他是和我同门的炼金术师。老爷子他其实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过因为感觉起来很可怕,才有了『一旦违抗德孟特尔家族雇用的炼金术师,就会被抓去做人体实验』的传言。」
尽管维克托说话的态度泰然自若,骑士们的双眼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们恐怕是真心相信那个传言吧。
又或者人体实验的事情属实。
暗忖这一点得见到圣拉多本人才能判断,田九郎等人并不打算追究此事。
「感谢你出面仲裁。」
「别客气,别客气,我只是讨厌遇见麻烦事而已。好了,你们快走吧。」
「感激不尽。」
语毕,田九郎拉著尼罗准备离开,而就在此时——
他无意间瞥向争执的发端,也就是「遭骑士踹飞的小孩」。只见那孩子朝著这边,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
然而下个瞬间,一名貌似孩子母亲的女人出现,硬是抓起孩子的手,将他拉往人群中。女人大概是不想和与德孟特尔家族起争执的外地人有所瓜葛吧。
田九郎一回头,就见到尼罗表情漠然地目送那对母子,但是注意到同佯的视线后,他随即含笑迈步前进。
——算了,尼罗阁下说不定并不想要回报,单纯只想大闹一场。
心想这件事本来就是尼罗自己要插手干预,而且母亲想保护孩子是理所当然的行为,田九郎也继续往前走。
但是——
「喂,那边的女人和小鬼,你们等一下。」
维克托叫住了那对准备匆忙离去的母子。
「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啊?」
「我儿子刚才做出如此无礼之举!真……真的很对不起!」
母亲发著抖跪下,也硬是要儿子低头致歉。
怀疑纠纷是否未了的田九郎等人停下脚步之后,维克托又接著开口:
「不对吧,你怎么会向我们道歉呢?你刚才应该有目睹一切经过吧?自己的儿子被踹飞,却不发火也不出来帮忙的人少给我插嘴。」
语气强硬地说完后,他在少年面前弯下腰,平视著少年问道:
「欸,小子,你有没有话要对那位可怕的大哥哥说啊?」
见到维克托以视线指著尼罗的方向,少年的眼神显得不知所措。
「没关系,有我在,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比较好喔。知道吗?」
在笑容和蔼的维克托的催促下,少年鼓起勇气走向尼罗,大声地说了声:「谢谢你!」。
那句话虽然是义大利文,不过大概是明白对方在道谢吧。
只见尼罗讶异地扬起单边眉毛,用英文低语了句「不用放在心上」,便转身背对少年。
那句话听似冷漠,但是与尼罗相交已久的田九郎和桑克都知道他其实是在害臊,忍不住相视而笑。
——原来如此。
——德孟特尔家族的关系者中,也有这样的男人啊。
田九郎重新面向维克托,低头致谢:
「多谢费心。」
「我不是为了你们啦。我只是觉得有话没能说出口,那小鬼心里也会不舒坦。」
之后,维克托似乎也很欣赏田九郎一行人,只见他轻轻摇著手,一面望向港口边的旅馆。
那栋建筑物现已由德孟特尔家族包下,改造成类似驻屯所的形式。
「我目前基本上都会住在那里,有事尽管来找我商量……」
就在他话语方落的那一刻——
轰隆声响。
本日的第二道轰隆声响彻了市场。
可是那道声响并不像刚才那样,只传及一部分的市场。
剧烈的爆炸撼动空气,爆炸声传遍整座城市。
爆炸的是维克托方才所指的旅馆,黑烟和火焰从二楼有部分石墙崩塌的房屋中不停窜出。
在陷入骚动的市场中心,维克托目瞪口呆地对田九郎等人说:
「……抱歉,我好像没地方可住了。」
这便是维克托与田九郎等人的相遇——
也是震撼洛特华伦提诺市的一连串「事件」的开端。
§
同时刻 市区中心地带 梅耶鲁府邸前
「奇怪?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听起来好像大炮声……」
听见从港口方向传来的爆炸声,艾尔摩和希薇在木门前停下脚步。
但是,他们并没有听见在那之后发出的声音,而且因为被建筑物挡住,从他们所在的通道无法看见爆炸所产生的黑烟。
浑然不知港湾市场发生爆炸的他们,尽管一时感到困惑,却也没打算离开原地去确认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因为,他们在声响传来的前一刻,已经敲了门上的门环。
然后,就在他们为那声巨响感到疑惑时,木门开启,一名女佣从门后探出头来。
「……什么啊,原来是艾尔摩。」
面无表情地如此说道的人,是一名年纪与希薇相仿的少女。
她看著艾尔摩和希薇之间,微微眯起双眼后面不改色地问:
「这女孩是艾尔摩的情人吗?」
「咦?」
被年轻女佣的话吓了一跳,希薇循著对方的视线望去——这才发觉艾尔摩还牵著自己的手。
在抵达似乎是目的地的这栋房屋门前时,希薇本打算挣开艾尔摩的手,却因为那瞬间蓦地传来的巨响而一时怔住了。
「不……不是的!」
希薇急忙缩了手,但内心旋即受到两份罪恶感的谴责。
一份是因为和别人牵手而对葛雷德产生的罪恶感:另一份罪恶感,则是为自己粗鲁地甩开好心带自己来这里的青年的手感到愧疚。
不过,至少眼前的青年看起来并不在意,依旧笑盈盈地对年轻女佣说:
「真可惜!我被甩了啦,你愿意安慰我吗,妮琪?」
「你分明就没受打击。你来就只是为了撒娇吗?」
「呜哇,我觉得自己同时被两个人甩了。」
艾尔摩笑著耸了耸肩,之后就直接切换话题:
「对了对了,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拜托妮琪。」
「什么事?」
「这里有位炼金术师经常出入麦沙先生家对吧?我有事想找那人商量。呃……我记得那人的名字是……是……是什么来著?」
明明那人的名字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艾尔摩却大言不惭地说有事找要对方谈。
但是妮琪只是一副司空见惯地轻叹一声,开口回答:
「我不是告诉过你好几遍了?对方是贝格先生。贝格·加洛特先生。」
听见妮琪这么说,希薇不禁惊呼:
「咦……这里是贝格先生的工房?」
贝格·加洛特。
希薇在今天之前一直在阿法罗家工作,曾好几次带领那个名字的炼金术师前往主人的房间。那个男人说话的速度非常快,在前往主人房间的途中,一直滔滔不绝地说著有关歌剧剧本的话题,令希薇印象深刻。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拉来这里的希薇,这下总算明白艾尔摩那句「可能会与阿法罗家接触的人」的话中涵意了。
艾尔摩语气平和地回答她:
「正确来说,这里不是贝格先生,而是梅耶鲁家的工房。」
以炼金术师身分闻名的梅耶鲁家。
过去曾是拥有众多门徒的著名炼金术师一族,然而自从数年前当家夫妇因故去世之后,继承梅耶鲁家血脉的,就只剩下一名年幼的男孩。
后来,他们移居至位于洛特华伦提诺市内的这座宅邸。
由于才搬来不过几年,家具等摆设依然与房子显得不太协调——然而格格不入的不只是家具。房子的小主人察斯沃夫·梅耶鲁也尚未完全融入新的城市中。与其说是怕生,应该说仍处于「环境适应不良」的状态。
在居住区与工房连为一体的这楝房屋内,有数名炼金术师继续在进行老师未竟的研究,独特的气味从通往地下的阶梯飘散出来。
艾尔摩与那些炼金术师并无交情,只和女佣妮琪见过面——不过妮琪身为佣人,却似乎拥有高度的发言权,她立刻就唤来人在地下室的贝格,并居中替双方斡旋。
由于名义上的当家察斯沃夫听说和其他炼金术师一同外出了,就演变成在没有主人的房子里,商量与市内贵族之子幽会一事这个奇怪的景象。
不过对于眼前的状况,个性原本就消极畏缩的希薇也不敢提出异议。
「原来如此,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都了解了。在被怀疑之前我先声明,我早就知道葛雷德那小子和这位小姐的关系只不过因为麦沙那家伙只字未提我也没到处张扬这一点请尽管放心,所以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几乎没换气就说完这一长串的人,是蓄著胡渣的三十多岁男子——贝格·加洛特。
也许是受了自己正在制作的药品影响,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健康,眼神也有些涣散。
「我是想,能不能请贝格先生下次去阿法罗家时,有技巧地帮忙传话给葛雷德先生。要不然,乾脆将葛雷德先生诱拐出来也是一个办法。」
也不管双方才初次见面,艾尔摩就用彼此已是旧识般的轻佻口吻说话。不过贝格好像也不是那种特别注重礼仪的人,照旧以连珠炮似的速度回话:
「喂喂喂这样的话拜托麦沙帮忙比较好吧?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正为了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几乎都没有回家,既然如此那也只好由我来……助……一……臂……之……力……了……」
贝格登时有如发条断了的时钟一般,话说得结结巴巴。
正当希薇为此突发状况感到惊慌时,他又再次恢复往常的说话速度:
「哎呀真抱歉我最近有时讲话会结巴大概是我亲身试验自己做的药品的关系吧。不周为了完成研究这点小小的牺牲算不了什么。好了总之小姐你如果要我捎个口信给葛雷德就说吧,最好是能够让我顺利把他带出来的理由。」
「咦?啊……这个……是,是的!」
见到希薇慌张失措,艾尔摩也绞尽脑汁地帮忙想主意。
「嗯……要不要参考罗密欧与茱丽叶呢……」
「不要参考那种触霉头的例子啦。」
「这可难说喔。假如那出戏曲中确实有另一个世界存在,而男女主角双方死后在那里相遇,搞不好会说『什么嘛,原来你是装死啊』,还有『是罗密欧你自己太粗心大意了』,然后彼此相视而笑呢。」
对于如此牵强的解释,妮琪不知该作何反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咪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时楼上匆然传来听似猫叫的哭声,妮琪赫然抬头。
「对不起,我离开一下。」
只留下这句话,她便面无表情地走上阶梯。
目送她离去后,希薇向贝格问道:
「这个家里有婴儿吗?」
「嗯?有啊。那孩子应该已经超过一岁了可是到现在还是经常哭泣。听说那孩子是我们这儿炼金术师的亲戚的小孩因为父母双亡才会收留他。说起来……那孩子的身世……跟察……斯……一样。」
一时之间,希薇对说话方式又变调的贝格感到困惑,但他话中内容的沉重感反而令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是这样啊……父母亲都……」
「不……过……呢,那名炼金术师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一定能带给那孩子幸福。况且最重要的是妮琪给人的感觉虽然冷淡对孩子倒是相当呵护。」
之后,贝格彷佛想起什么似的望向玄关口:
「啊,对了对了。说到相当呵护,我们的当家小少爷和烂好人炼金术师应该差不多要回来了吧……」
当希薇和贝格在谈话的时候——将她带来这里的艾尔摩没有留下来听两人的对话,早早便离开位子,默不作声地去追上楼的妮琪。
§
梅耶鲁府邸 二楼
「这是妮琪的小孩吗?」
「不好笑的笑话。」
妮琪冷冷地回答。
她抱在怀中的,是一名好不容易才停止哭泣的婴儿。
虽说是婴儿,看起来好像已超过一岁,躺在身材娇小的妮琪怀里,体型更显得大了一些。
「我之前不是跟你解释过了?这是在这里工作的炼金术师的亲戚的小孩,因为父母双亡,才带到这间工房抚养。」
艾尔摩很乾脆地点头回应妮琪的话:
「嗯,我知道啊。」
原以为他可能是真的和忘记贝格的名字一样,妮琪眯著双眼问:
「……所以你是真的在跟我开玩笑?」
「我想要逗逗你嘛。」
妮琪看著莫名露出羞赧笑容的艾尔摩,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亏你总想要逗人笑,却一点都不了解女孩子的心。」
「是吗?不过既然妮琪你这么说,也许真是如此吧。」
艾尔摩在停止哭泣的婴儿面前挥手,一面继续说:
「不过,妮琪你倒是变了呢。」
「有吗?」
「有喔,和五年前比起来,现在的你变得开朗许多。虽然曾经因为莫妮卡的事情消沉了一段时间,不过最近感觉又打起精神来了。」
莫妮卡。
那个名字出现的瞬间,妮琪的表情微微蒙上一层阴霾。
那名少女是她的「恩人」之一,也是朋友。
一年前得知少女死于某起事故之后,妮琪受到不小的打击。
她作梦也没想到,带给自己生存希望的其中一人,竟会比总是说要寻找死亡场所的自己先一步离开人世。因此,莫妮卡的死以各种形式折磨著妮琪的心,而治愈她内心创伤的原因之一,就是她现在照顾的这名婴儿。
她没有责怪毫不讳言地提起友人之死的艾尔摩,动作轻柔地将快睡著的婴儿放到婴儿床上。
等到听见婴儿开始发出规律的鼻息声,她才转头回答艾尔摩:
「……你这种连难以启齿的话也能直言不讳的个性也一样没变呢,艾尔摩。」
「如果我让你感到不愉快,我向你道歉。」
「没开系,反正我也觉得永无止境地悲伤下去,才真的是对不起莫妮卡。」
毕竟,艾尔摩与莫妮卡相处的时间远比妮琪来得久。若是别人随意提起死者的话题,妮琪或许会觉得不是滋味,但是她对艾尔摩就没有那种感觉。
不过以妮琪的情况而言,说她是因为了解艾尔摩的个性才「死心」不去在意会比较正确。
「……你还没跟修伊联络上吗?」
「嗯,不过我认为他还活著。」
艾尔摩神色自若地回答关于失踪友人的问题。
听了他的回答,妮琪微微垂下视线:
「是吗……」
「因为他那个人总是向前看,我想他应该差不多能够展露笑容了。」
「我倒觉得修伊不会那么容易就重新振作,因为他和莫妮卡非常深爱彼此,受到的打击程度或许和你我截然不同。」
「这个嘛……我是完全不了解那种男女情事啦。」
看似遗憾地耸耸肩后,艾尔摩扬起淘气的笑容,追问妮琪:
「果然是那样对吧?妮琪会变得开朗,都是因为那回事?」
「哪回事?」
「男,女,情,事。」
艾尔摩倚著窗户,用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口吻接著说:
「有办法对别人的恋情发表意见,是不是因为你也有了喜欢的人啊?」
「我真的觉得,能够在谈论莫妮卡和修伊的事情时开这种玩笑的你非常厉害。」
「我很厉害吗?」
「莫妮卡去世时,你不也毫不犹豫地对修伊说『要笑啊』?」
面对语气冷漠的妮琪,艾尔摩答道:
「嗯,我是说过。不过,他好像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他要是听进去,肯定会揍你一顿,说不定还会刺你一刀。」
「我也这么觉得。」
尽管笑容中混杂了些许悲伤神情,艾尔摩依然没有否定自己的行为。
「不过,如果他能因此开怀地笑,不管是挨揍还是被刺一刀,我都无所谓。」
「我可先声明,没有人会为了那种事情笑的。」
「是吗?」
艾尔摩用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反驳妮琪:
「我的父母亲刺伤我或用火烧我之后都会笑耶。」
「……」
——我刚才好像听见了非常了不得的事。
——……虐待?
青年对沉默的妮琪继续说:
「不只是我的父母亲喔。就连周遭的人们,大家每次见到我受折磨、发出哀号,都会笑得非常开心,还会大力称赞我。所以我自己是从未感到怀疑啦,不过据杀光我母亲他们的士兵们所言,那样的行为很邪恶。」
彷佛配合著妮琪所感受到的寒意,躺在婴儿床上的孩子闭著眼睛,开始躁动起来。
「我是不清楚修伊和养育我长大的那些人是不是同一种类型,但也不无可能吧?」
「……告诉我是无所谓,不过这些话你最好别跟别人说。」
虽然背后冷汗直流,妮琪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对艾尔摩的观感也没有改变。
这两年来,她和艾尔摩虽然时常见面,却几乎没有谈论过彼此的过去。可是妮琪早就隐约感觉到,艾尔摩正以不同于自己的形式,度过属于他的特殊人生。
只不过,她没料到艾尔摩竟会在这种地方大方地说出来,让她被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著实吓了一跳。
艾尔摩也许是察觉到她的反应了,只见他扮起鬼脸想要逗笑开始躁动的孩子,同时继续对妮琪说:
「知道了。我还以为妮琪会笑著说『原谅我』才说出来,结果你没有笑。」
「我笑不出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