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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弱者的愤怒(1 / 2)





  第四章 弱者的愤怒

  1

  莉莉·玛格雷夫紧张地抚摸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套,瞥了一眼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的人。

  她听说过赫尔克里·波洛,著名的侦探,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他。

  他夸张得近乎滑稽的外表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个长着如鸡蛋般的圆脑袋、留着硕大的胡须、看上去有些可笑的小老头,真的是那个据说很厉害的人吗?他此刻的行为举止看上去特别幼稚。他正在搭彩色积木,似乎玩积木远比听她诉说事情更具吸引力。

  然而,在她突然停下来的时候,他马上用锐利的眼神看了过来。

  “小姐,我请求您继续。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没在听,而是非常认真地在听您说话。”

  女孩继续开口说她要说的故事,波洛继续垒他的积木。女孩所说的是一个充满暴力的悲剧,让人毛骨悚然。但她讲述的声调却非常平静且不带感情,讲述方式简明扼要,人类的一切情感仿佛都消失了。

  她终于停了下来。

  “我希望,”她不安地说,“我把所有事情都讲清楚了。”

  波洛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用手扫过堆起的积木,把它们推散到桌面上,然后靠回椅背。他双手合十放在眼睛下方,开始简要地总结。

  “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在十天前被谋杀了。星期三,即前天,他的外甥查尔斯·莱弗森被警方逮捕了。您所知道的对他不利的证据如下,如果我搞错了什么请纠正我。当天鲁本爵士在阁楼他自己的书房待到很晚,莱弗森先生回来迟了,自己用钥匙开门进屋。后来住在阁楼正下方的管家听到了他和舅舅争吵的声音,这场争吵在砰的一声巨响中突然结束,听上去像是有椅子被扔了出去,之后有人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叫喊。

  “管家被惊动了,考虑着是否上楼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几分钟之后,他听到莱弗森先生吹着口哨愉快地离开了房间,他认为没事了。然而,第二天早上,女仆发现鲁本爵士死在桌子旁,看起来像被重物敲击过。管家没有在第一时间去报警。我想这可以理解。小姐?”

  突然的呼唤把莉莉·玛格雷夫吓了一跳。

  “什么事?”她说。

  “人们总会在这类案件中寻找人性,不是吗?”小个子侦探说道,“您将案子如此完美而简要地讲述给我听,把案件里的人物当戏剧角色看待,像木偶。但我总在探究人性。我对自己说,这位管家,这位——您说他叫什么?”

  “帕森斯。”

  “这位帕森斯,应该拥有他所在阶级的特质,他对警方怀有强烈的抗拒心理,会尽可能少地提及他所知道的事情。如此一来,对家族成员有害的事情他肯定都不会说。他会竭尽全力,顽固地坚持这是外部入侵者所为,一个小偷之类的。是的,仆人阶级的忠诚是一个有趣的研究课题。”

  他眉飞色舞地向后靠了靠,继续说道:“同时,家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包括莱弗森先生在内。他的说法是,他回来迟了,直接去睡了,没有看到舅舅。”

  “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看上去没有理由怀疑这个说法。”波洛沉思着,“当然,除了帕森斯。此时,一位来自苏格兰场的督察登场了,您是说他叫米勒督察吗?我认识他,过去曾和他打过一两次交道。他是那种人们常说的敏锐的人,一只雪貂,一只鼬。

  “是的,我认识他!敏锐的米勒督察,他看到了其他本地督察没有看到的东西,他发现帕森斯紧张不安,知道此人肯定隐瞒了什么。于是,他在帕森斯身上下了点功夫。现在已经确定当晚没有外部入侵者了。杀人犯应该在内部寻找,而不是外部。帕森斯心中既感觉不快,又很害怕,但能摆脱藏在内心的秘密,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尽力避免丑闻了,但有些事避免不了。米勒督察听了帕森斯的说辞,问了一两个问题,然后自己做了一些私下的调查。他为这个案子建立的证据链很有力——非常有力。

  “阁楼角落里的柜子上印有沾血的指纹,这个指纹是查尔斯·莱弗森的。女仆告诉督察,在案件发生的第二天早晨,莱弗森先生的房间里有一盆带血的水,莱弗森对她的解释是他割伤了手指。他手指上确实有一个小划伤,但只是一个非常小的伤口!他那天晚上穿的衬衫的袖口已经清洗了,但在他大衣的袖子上找到了血渍。他在经济上有很大的压力,而鲁本爵士死后,他可以继承一笔财产。哦,是的,这案子无懈可击,小姐。”他停顿了一下。

  “然而你今天却来找我。”

  莉莉·玛格雷夫耸了耸纤弱的肩膀。

  “如我告诉您的,波洛先生,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派我来的。”

  “凭自己的意识您是不会来的,对吗?”

  小个子男人机敏地看着她,女孩没有回答。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莉莉·玛格雷夫又一次开始抚弄她的手套。

  “这问题我很难回答,波洛先生。我需要忠于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严格地说,我不仅仅是她雇用的女伴,她待我如同女儿或侄女一般,她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无论她做错了什么,我都不想责怪她,或者——误导您不接这个案子。”

  “误导赫尔克里·波洛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小个子男人洋洋得意地宣布,“我感觉您认为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会不断纠结这件事。告诉我吧,是不是这样的?”

  “如果我必须说——”

  “小姐,请说。”

  “我认为这整件事蠢透了。”

  “您这么认为,嗯?”

  “我不想说阿斯特韦尔夫人的坏话——”

  “我明白,”波洛温和地低语,“我完全明白。”他用眼神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非常亲切。但她并不是——我该怎么说比较好呢?她不是一位受过教育的女性。您知道,鲁本爵士娶她的时候她是一名演员。她有各种各样的偏见和迷信。如果她说什么,就必须是什么,根本不会听人讲道理。督察对待她的态度不是很体贴,这让她全副武装了起来。她说怀疑莱弗森先生是无稽之谈,警察净会犯些愚蠢、猪脑的错误,她认为亲爱的查尔斯自然没有杀人。”

  “但她没有任何证据,对吗?”

  “完全没有。”

  “哈!真的?请老实告诉我。”

  “我告诉她,”莉莉说,“来找您陈述这么一个没有任何道理和依据的结论是毫无用处的。”

  “你这么告诉她的?”波洛说,“真的?这很有趣。”

  他迅速而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莉莉·玛格雷夫,看着她整洁的黑色衣服,喉咙处有一抹白色的衣领,以及小巧的黑色帽子。他看出她是一位优雅的女性,有着漂亮的脸蛋,下巴稍微有些尖,有深蓝色的眼睛和纤长的眼睫毛。不知不觉中,他的态度改变了,他现在感兴趣起来了,不是对案子,而是对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孩。

  “小姐,我猜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会为了一点小事变得心神不宁、歇斯底里?”

  莉莉·玛格雷夫热切地点了点头。

  “您的描述很恰当。如我跟您所说的,她人很好,但你无法说服她,或者让她理性地看待事情。”

  “也许她有自己的怀疑对象?”波洛提出了一个猜想,“非常荒谬的怀疑对象。”

  “确实如此。”莉莉叫道,“她很不喜欢鲁本爵士的秘书,可怜的人。她说她知道是他犯下的案子,然而证据确凿,可怜的欧文·特里夫西斯是不可能犯下这桩案子的。”

  “她的怀疑有根据吗?”

  “当然没有。全凭她的直觉。”

  莉莉·玛格雷夫的声音中饱含讽刺。

  “我发现,小姐,”波洛笑着说,“您不相信直觉?”

  “我认为那是无稽之谈。”莉莉回答道。

  波洛往椅背上靠了靠。

  “女人,”他嘟囔道,“总是倾向于把直觉当作上帝给她们的特殊武器,然而事实上,十次中起码有九次,直觉让她们误入歧途。”

  “我知道。”莉莉说,“但我已经告诉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无法劝说她。”

  “于是小姐您,聪明而谨慎地遵照吩咐前来见我,又设法让我了解实际情形。”

  他的语调让女孩突然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着他。

  “当然,我知道,”莉莉饱含歉意地说,“您的时间非常宝贵。”

  “小姐,您太客气了。”波洛说,“不过确实——是的,这是事实,此刻我手上就有很多案子。”

  “我就猜想可能是这样,”莉莉说着站起身来,“我会告诉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但波洛并没有起身。相反,他靠在椅子上,依旧盯着这位女孩。

  “您这就要走了吗,小姐?请多坐一会儿吧,拜托了。”

  他看到她的脸涨红了,接着又恢复了正常。她不情愿地慢慢坐了下来。

  “小姐您的思维很敏捷,也很果断。”波洛说,“请您谅解我这种需要时间才能做出决定的老人。小姐,您误会了,我没说我不去见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那么,您会来?”

  女孩的语调毫无变化。她看着地板,没有看波洛,因此也没有意识到波洛正仔细地端详着她。

  “小姐,请告诉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我将全力为她服务。我今天下午会过去——是邦德堡吧?”

  他站了起来。

  “我——我会告诉她的。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波洛先生。然而,我恐怕您要徒劳无功地白忙活一场了。”

  “很可能,不过……谁知道呢?”

  他毕恭毕敬地送她到门口,之后回到起居室,皱着眉陷入了沉思。他点了一两次头,然后开门叫来了男仆。

  “我亲爱的乔治,请帮我准备一个旅行包。我今天下午要去乡下。”

  “好的,先生。”乔治说。

  乔治是一个长相非常英式的人。高个子,皮肤苍白,不动声色。

  “年轻女孩真是非常有趣的研究对象,乔治。”波洛说着,又一次坐回到他的靠背椅中,同时点着了一支细烟,“特别是,你知道,聪明的女孩。拜托某人做一件事情,又要想办法让对方拒绝,要处理得很微妙。这需要技巧。她做得很巧妙——哦,非常巧妙——但赫尔克里·波洛,我亲爱的乔治,可是格外聪明的。”

  “我听您这么说过了,先生。”

  “她所担忧的并不是秘书。”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她对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对秘书的指控不屑一顾。她只是不希望有人惊醒沉睡的狗。而我,亲爱的乔治,就是要去惊扰他们,我要把沉睡的狗叫起来战斗!邦德堡发生的事情很有戏剧性,那里正在上演一出关乎人性的大戏,这让我感到兴奋。那个小姑娘很机灵,但不够老到。我倒想知道……我会在那里发现什么?”

  乔治为波洛留了一段足够营造戏剧效果的短暂停顿,之后才抱歉地插嘴问道:“先生,需要准备礼服吗?”

  波洛遗憾地看着他。

  “注意力永远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乔治,有你真好。”

  2

  列车在四点五十五分驶进了阿伯特十字车站,赫尔克里·波洛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打扮得整洁而浮华,嘴上的小胡子打着厚厚的蜡。他检票出了站,一位高个子司机向他走来。

  “波洛先生?”

  小个子男人笑了笑。

  “是的,我是。”

  “这边,先生,请这边走。”

  他为波洛打开了劳斯莱斯的车门。

  车子开了三分钟就到了。司机再一次上前为波洛开门。波洛走下车,管家早已站在门口,扶着敞开的大门。

  波洛先赞赏地端详了一下房子的外观,这才走进敞开的大门。这是一栋结实的红砖宅邸,没有奢华的外表,但让人觉得坚实而舒适。

  波洛走进大堂,管家熟练地为他摘下帽子、脱去外套,用只有一流的仆人才能掌握好分寸的谦恭语调轻轻说道:“先生,夫人正在等您。”

  波洛跟随管家走上铺着柔软地毯的楼梯。这位管家毫无疑问就是帕森斯,训练有素,举止得当,情感内敛。他领着波洛走上楼梯,右转,沿走廊走到一扇开着的门,来到一间小前厅。厅里有两扇门,通往不同的房间,管家打开了左首边那扇门,通报道:“夫人,波洛先生到了。”

  房间不是很大,塞满了家具和小装饰物。一位一身黑衣的女士从沙发上起身,快步走向波洛。

  “波洛先生。”她说着,伸出一只手,眼睛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这位打扮浮夸的人。她顿了一下,没有理会这个小个子男人的躬身行礼和低声招呼,突然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之后放开了他,大声说道:“我相信小个子男人!他们是聪明人!”

  “我相信,”波洛嘟囔道,“米勒督察是个高个子?”

  “他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波洛先生,请坐到我旁边来,好吗?”

  她指了指沙发,继续说道:“莉莉尽了一切努力阻止我找您来,但我这辈子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很难能可贵的成就。”波洛说着,跟她一起坐到了沙发上。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坐在一堆靠垫里,找好了舒服的姿势后转向波洛。

  “莉莉是个好女孩。”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但她认为她了解所有的事情。在我个人的经验里,这类人通常是错误的。我不聪明,波洛先生,我从来都不是个聪明人,但当比我更笨的人是错的时候,我就是对的了。我相信直觉。那么现在,您希望我告诉您谁是凶手吗?女人都知道的,波洛先生。”

  “玛格雷夫小姐知道吗?”

  “她对您说了什么?”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厉声问道。

  “她向我叙述了案情。”

  “案情?哦,他们都针对查尔斯,但我告诉您,波洛先生,他不是凶手。我知道他不是!”她真诚地靠近波洛,甚至有些吓人。

  “您确定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特里夫西斯杀了我的丈夫,波洛先生。我很肯定。”

  “为什么?”

  “您是问他为什么杀他,还是问我为什么这么肯定?我告诉您,我知道是这样的!我在这些方面有些不一样,我一旦下了结论,就会坚持到底。”

  “特里夫西斯先生能从鲁本爵士的死亡中获益吗?”

  “没给他留一分钱。”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立刻回答道,“看,这也证明了亲爱的鲁本并不喜欢、也不信任他。”

  “那么,他跟鲁本爵士的时间长吗?”

  “将近九年。”

  “那是很长时间了。”波洛柔声说道,“就受雇于一个人而言,这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是的,特里夫西斯先生应该很了解他的雇主。”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盯着他。

  “您在暗示什么?我看不出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遵从自己的一点小想法的指引而已。”波洛说,“一点小想法,可能不太有趣,但效果绝对不错。”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仍旧瞪着他。

  “您很聪明吧,”她的语气有些迟疑,“每个人都这么说。”

  赫尔克里·波洛笑了起来。

  “夫人,或许将来有一天您也会这样赞赏我。不过让我们先回到原来的话题。请告诉我,悲剧发生的时候,家里都有谁。”

  “查尔斯在,当然了。”

  “据我所知,他是您丈夫的外甥,不是您的。”

  “是的。查尔斯是鲁本的姐姐的独生子。她嫁了一位还算有钱的男士,但那场车祸……嗯,在城里……他死了,夫人也死了,于是查尔斯就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那时他二十三岁,正准备成为一名律师。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故,鲁本就让他在自己的公司工作。”

  “查尔斯先生是个勤奋的人吗?”

  “我喜欢能一下找到重点的人。”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点头表示赞许,“不,这正是问题所在,查尔斯并不勤奋。他总是犯下这样那样的迷糊事,导致鲁本经常和他争吵。可怜的鲁本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我告诉他很多次了,他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了。波洛先生,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为往事发出了一声叹息。

  “变化总会来临的,夫人。”波洛说,“这是自然法则。”

  “不过,”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他从来没有粗鲁地对待过我。至少事后他总会道歉——可怜的、亲爱的鲁本。”

  “他变得不一样了,嗯?”波洛说。

  “我总有办法管住他。”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带着一丝成功驯狮人的自豪感说道,“但有时他会对仆人大发脾气,这就有些尴尬。做事情有很多方法,而鲁本没有找到正确的那种。”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鲁本爵士是如何安排他的遗产的?”

  “一半给我,一半给查尔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迅速回答,“当然律师写得没有这么简单,不过算起来就是这么分配的。”

  波洛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嘟囔道,“现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我需要您描述一下这座宅子里的人员构成。这里住着您、鲁本爵士的外甥查尔斯·莱弗森先生、秘书欧文·特里夫西斯,还有莉莉·玛格雷夫小姐。也许您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位年轻女士的情况?”

  “您想了解一下莉莉?”

  “是的,她跟您很久了吗?”

  “大约一年。您知道,我有过很多秘书兼女伴,但她们不知为何总会惹我发火。莉莉不同。她很机灵,有常识,而且长得好看。波洛先生,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在身边。我是那种爱憎分明的人,我一看到那个女孩就跟自己说,就是她了。”

  “她是朋友介绍给您的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我想她是看了应征广告来的。是的,是这样的。”

  “您了解她的家庭吗,她是哪里人?”

  “我相信她的父母都在印度。我对他们不太了解,但您一眼就能看出莉莉是位有身份的小姐,不是吗,波洛先生?”

  “哦,是的,完全看得出来。”

  “没错,”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继续说道,“我不是贵族小姐出身。我知道,仆人们也知道。但我对于贵族出身没有什么心结。当见到真正的贵族的时候,我懂得欣赏他们。没有人能比莉莉对我更好了。波洛先生,我几乎把那个女孩当作了自己的女儿,我真的如此。”

  波洛伸出右手,调整了一下桌子上靠近他的几件物品的位置。

  “鲁本爵士是否跟您的看法一致?”他问。

  他的眼睛正注视着房间里的小摆设,但毫无疑问,他注意到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在回答之前的短暂停顿。

  “男人的眼光总是不一样的。不过他们……相处得很愉快。”

  “谢谢您,夫人。”波洛说着暗自笑了起来,接着又问,“那么,那晚家中也就这几位,对吗?当然,除了仆人们之外。”

  “哦,还有维克多。”

  “维克多?”

  “是的,我丈夫的弟弟,您知道的,也是他的合伙人。”

  “他跟你们住在一起?”

  “不,他只是正好来访。他过去几年都待在西非。”

  “西非。”波洛嘟囔道。

  他知道,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可以将之发展成一个丰富的话题。

  “人们都说那是一个美好的国度,但我认为那里是那种会对男人产生非常糟糕的影响的地方。那里的人喝太多酒了,然后就会失控。阿斯特韦尔家族的人都是坏脾气,而维克多从非洲回来之后,脾气更是变得令人害怕。他有一两次吓到了我。”

  “那他是否也让玛格雷夫小姐受到过惊吓呢?”波洛柔声问道。

  “莉莉?哦,我想他没怎么见过莉莉。”

  波洛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将铅笔放回笔环,把本子放回了口袋。

  “谢谢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现在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和帕森斯谈谈。”

  “你想让他到这里来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将手伸向了摇铃,波洛迅速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不、不,千万不要。我去找他。”

  “如果您认为这样更好的话——”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显然对于无法参与之后的对话感到失望。波洛又强调了一下保密性。

  “这很重要。”他神秘兮兮地说,离开了被他吓唬住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他在管家的餐具储存室里找到了帕森斯,后者正在擦拭银器。波洛动作滑稽地微微鞠了一躬,开始了对话。

  “我必须先自我介绍一下,”他说,“我是一名侦探。”

  “是的,先生。”帕森斯说,“我们都猜出来了。”

  语气尊敬却冷淡。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叫我来的。”波洛继续说道,“她对现状感到不满,不,她十分不满。”

  “我听到夫人在几个不同的场合这么说过。”帕森斯说。

  “这么说来,”波洛说,“你已经都知道了?嗯?那我们就不要在烦琐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带我去你的房间,然后告诉我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你所听到的一切。”

  管家的房间在一楼,连着用人大厅。房间里的窗户外装有铁条,一角放着保险柜。帕森斯指了指狭窄的床铺。

  “先生,我在十一点时躺下休息。那时玛格雷夫小姐已经睡下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和鲁本爵士在阁楼里。”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和鲁本爵士一起?啊,请继续。”

  “先生,阁楼就在这间房间的正上方。如果有人在那儿说话,这里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但当然听不清内容。我应该是十一点半左右睡着了,十二点时被摔门的声音惊醒,我知道是莱弗森先生回来了。不久,头上传来脚步声,又过了一两分钟,我听到莱弗森先生和鲁本爵士说话的声音。

  “那时候我就想,先生,莱弗森先生他——不能说他喝醉了,但就是有些没轻没重、吵吵闹闹。他声音很大地对他的舅舅吼了一通。我听到了一两个词,但还不足以搞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接着就是一声尖叫和‘砰’的一声巨响。”

  帕森斯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最后几个词。

  “‘砰’的一声巨响。”他强调道。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在很多小说里,这是用来形容重击声的。”波洛嘟囔道。

  “可能是的,先生。”帕森斯严谨地说,“反正我听到的是‘砰’的一声巨响。”

  “非常抱歉。”波洛说。

  “没关系,先生。‘砰’的一声之后,一切都变安静了。我非常清晰地听到了莱弗森先生的声音,他尖着嗓子说‘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就是这样说的,先生。”

  帕森斯一开始似乎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但此时明显非常享受。他很可能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说书人。波洛决定逗一逗他。

  “哎呀天哪,”他囔囔着,“那时你肯定不知所措!”

  “是的,先生,正是如此。”帕森斯说,“正如您所说。我当时没有想太多,但还是想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对,我该不该起床上楼去看一看。我起身打开了电灯,不小心撞翻了一把椅子。

  “我打开门,穿过仆人大厅,从另一边的门来到走廊,通往楼上的内部楼梯就在那儿。就在我站在楼梯下犹豫时,听到莱弗森先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起来很愉快,‘幸好没什么事。’他说,又说了句‘晚安’,然后我就听到他沿着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还吹着口哨。

  “于是自然,我立刻回到自己的床上。当时我认为不过是有东西打翻了。您说说,先生,当时莱弗森先生是那样的态度,还道了晚安,我怎会想到鲁本爵士被谋杀了啊?”

  “你确定你听到的是莱弗森先生的声音?”

  帕森斯怜悯地看着这位小个子比利时人。波洛清晰地看出,无论如何,在这一点上帕森斯坚定不移。

  “您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先生?”

  “还有一件事。”波洛说,“你喜欢莱弗森先生吗?”

  “我——麻烦您再说一遍,先生?”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喜欢莱弗森先生吗?”

  帕森斯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面露尴尬。

  “仆人们有些看法,先生。”他停了下来。

  波洛说:“请以你认为合适的方式说吧。”

  “先生,大家普遍认为莱弗森先生是一位慷慨的年轻绅士,只是有些……一定要我说的话,就是不太聪明,先生。”

  “啊!”波洛说,“你知道吗,帕森斯,虽然我没见过他,但莱弗森先生给我的印象也是这样的。”

  “确实如此,先生。”

  “那么你认为——不好意思,我应该说仆人们认为,秘书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位安静、有耐心的绅士,先生。极力避免制造麻烦。”

  “的确如此。”波洛说。

  管家咳嗽了一声。

  “先生,夫人她,”他轻声道,“下判断的时候有些轻率。”

  “那么,仆人们的意见是,莱弗森先生是凶手?”

  “没人愿意这么去想莱弗森先生。”帕森斯说,“我们——好吧,老实说,我们觉得他不是会杀人的那种人,先生。”

  “但他有些脾气暴躁,对吗?”波洛问。

  帕森斯靠近了他一些。

  “如果您想问我这栋房子里脾气最暴躁的人是谁——”

  波洛举起手来。

  “啊!这不是我想问的问题。”他柔声说道,“我想问的问题是,谁是这个家里脾气最好的人?”

  帕森斯张着嘴,吃惊地看着他。

  3

  波洛没有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他和蔼地欠了欠身——波洛总是和蔼可亲的——离开了房间,信步走到邦德堡宽敞的方形大厅。他站着思考了一两分钟,一个细小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他像一只神气的知更鸟一样抬起头,接着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厅,站在一扇门前。

  他隔着门厅看向屋内:这是一个小书房,房间最里面放着一张大书桌,桌边坐着一位消瘦苍白的年轻男子,正埋头写着什么。他有些龅牙,戴着夹鼻眼镜。

  波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夸张地假咳了一声,打破了宁静。

  “呃哼!”赫尔克里·波洛咳嗽着。

  坐在书桌边的年轻人停下笔,转过头。他没有过于惊讶,脸上的表情更像是困惑不解,他双眼注视着波洛。

  波洛向前走了一步,微微鞠了个躬。

  “我现在是有幸在跟特里夫西斯先生说话吗?啊!我的名字是波洛,赫尔克里·波洛。您可能听说过我。”

  “哦——呃——是的,当然。”年轻人说。

  波洛凝视着他。

  欧文·特里夫西斯大约三十三岁,波洛在看到他的瞬间就立刻明白为什么没人把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指控放在心上了。欧文·特里夫西斯是一位一本正经、举止得体的年轻人,态度温和,能让人放下戒心,是那种可以被驯化、调教的类型。你几乎可以肯定,他绝不会突然暴怒。

  “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叫您来的吧。”秘书说道,“她说过她会这么做。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

  他举止礼貌,但不带感情。波洛在他拿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柔声低语道:“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否跟你提过她的任何想法或者怀疑?”

  欧文·特里夫西斯微微一笑。

  “据我所知,”他说,“她在怀疑我。很荒谬,但确实如此。自从鲁本爵士过世后,她几乎没对我说过一句好话,我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都会缩到墙边。”

  特里夫西斯表现得非常自然,语气中不带一丝愤怒,甚至还有些觉得有趣的意味。波洛点了点头,认同他的坦率。

  “我们私下说说,”波洛解释道,“她把这个想法对我说了,我没有反驳她——我给自己定了一条规则,不要跟强势的女士争辩。您明白的,这么做是浪费时间。”

  “哦,正是如此。”

  “我的回答是,是的,女士——哦,确实如此,女士——完全正确,女士。这些回答没有什么意义,但能安抚对方。我会进行我的调查,虽然看上去除了莱弗森先生,几乎没人有可能犯下这桩谋杀案。不过……哦,不可能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

  “我非常理解您的立场。”秘书说,“我会尽我所能为您提供帮助。”

  “很好。”波洛说,“我们的想法统一了。现在,请您详细描述一下那晚发生了什么。最好从晚餐开始说起。”

  “莱弗森没有在家吃晚饭,毫无疑问您已经知道了。”秘书说,“他和他舅舅大吵了一架,然后跑去高尔夫俱乐部用餐了。鲁本爵士则因此心情不佳。”

  “这位先生不太和善,是吗?”波洛小心翼翼地暗示道。

  特里夫西斯大笑了起来。

  “哦!他像个野人一样难应付!我也就是跟了他九年,否则也会搞不懂他那些小脾气。他是一个非常难相处的人,波洛先生。他会发小孩子的那种脾气,辱骂所有身边的人。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我习惯了完全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他不是真的坏心肠,但他的举止有时真的很愚蠢,且惹人生气。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回嘴。”

  “在这方面,其他人是否跟你一样聪明?”

  特里夫西斯耸了耸肩。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有她的优势。”他说,“她一点都不怕鲁本爵士,总是反对他但又对他很好。他们总能和好,鲁本爵士真的很爱她。”

  “那晚他们发生争吵了吗?”

  秘书把眼神挪开,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答道:“我想吵过。您为什么想问这个?”

  “只是有一个想法。”

  “实情我并不知道。”秘书解释道,“不过看上去像是吵过。”

  波洛没有再追问这个话题。

  “晚餐桌上还有谁?”

  “玛格雷夫小姐、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和我。”

  “吃完晚餐之后呢?”

  “我们去了起居室。鲁本爵士没有一起。大约十分钟后,他跑进来因为与一封信有关的小事严厉地指责了我。我跟他一起去了阁楼,修改完,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来了,说想跟他哥哥聊些事情。我就又下了楼,和两位女士待在一起。

  “大约一刻钟后,我听到铃声大作,然后帕森斯过来对我说马上去爵士那里。我走进房间的时候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正好出来,他差点儿把我撞倒,显然发生了什么令他不愉快的事情。他的脾气很暴躁。我相信他当时根本没看见我。”

  “鲁本爵士对此有说什么吗?”

  “他说:‘维克多是个疯子,他总有一天会在盛怒之下杀人的。’”

  “啊!”波洛说,“你知道他们之间是因为什么事起了冲突吗?”

  “完全不知道。”

  波洛慢慢地转过头去看着秘书,他回答得太匆忙了。波洛相信特里夫西斯并非一无所知,如果他愿意的话,应该能告诉他一些。不过波洛又一次没有追问下去。

  “之后呢?请继续。”

  “我和鲁本爵士一起工作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十一点的时候,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进来了,鲁本爵士让我去休息。”

  “于是你就离开了?”

  “是的。”

  “你知道她在爵士那里待了多久吗?”

  “完全不知道。她的房间在二楼,我的在三楼,因此我不可能听到她回房间的声音。”

  “明白了。”

  波洛点了一两下头,伸了伸脚。

  “现在,先生,请带我去那间阁楼吧。”

  波洛跟着秘书沿着宽阔的主楼梯走上二楼平台,之后沿着走廊走到尽头,穿过一扇贴着毛毡的门,再走过用人用的楼梯间和一段短短的通道,来到阁楼门前。进到门里,就来到了案发现场。

  这个阁楼间的层高是其他房间的两倍,大约三十英尺见方 。墙上装饰着剑和南非人使用的标枪,小桌上放着各种古玩。房间最里面摆着一张大写字台,靠着在倾斜墙面上开的窗子。波洛径直走了过去。

  “这里就是发现鲁本爵士尸体的地方?”

  特里夫西斯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他是从背后遭到了击打?”

  秘书又一次点了点头。

  “凶器就是这些古玩中的一个。”他解释道,“非常重。应该是立刻死亡。”

  “进一步证明这是一起非预谋犯罪。一场激烈的争吵,然后毫无意识地随手拿起凶器。”

  “是的,这一切看上去对可怜的莱弗森很不利。”

  “尸体被发现时是趴在桌子上的吗?”

  “不,爵士滑倒在地板上。”

  “啊,”波洛说,“这很有趣。”

  “哪里有趣了?”秘书问。

  “这个。”波洛指向写字台光亮的表面上的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污渍,“这是血迹,我的朋友。”

  “可能是溅上去的。”特里夫西斯说,“也可能是之后搬动尸体时弄上去的。”

  “很可能、很可能。”小个子男人说,“这房间只有一扇门进出?”

  “这边有一个楼梯间。”

  特里夫西斯掀开门边的一面天鹅绒帘子,能看到一段窄小的向上的螺旋形楼梯。

  “这栋房子是一位天文学家建的,这段楼梯是通往安放着望远镜的塔楼的。鲁本爵士把那个地方改造成了一间卧室,他有时工作得太晚了就会睡在那边。”

  波洛敏捷地爬上楼梯,楼上是一个圆形房间,简单装修过,放着一张行军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梳妆台。波洛满意地发现这个房间没有其他出口了,然后走下楼,其间特里夫西斯一直等在下面。

  “你是否听到了莱弗森先生进这间屋子的声音?”他问。

  特里夫西斯摇了摇头。

  “我那时已经睡着了。”

  波洛点了点头,又缓缓扫视了一遍房间。

  “很好!”他开口道,“我想这里没别的需要看的了,除非——你能帮忙拉一下窗帘吗?”

  特里夫西斯遵照指示,拉上了房间另一端窗边的厚重黑色窗帘。波洛打开吊在房顶、有一个碗状石膏罩子的灯。

  “有台灯吗?”他问。

  秘书按亮了摆在写字台上的绿色罩子的手提灯,光线很足。波洛关掉吊灯,又打开,然后又关上。

  “很好!我想这样就可以了。”

  “晚饭七点半开始。”秘书低声道。

  “谢谢您,特里夫西斯先生,谢谢您的亲切和友善。”

  “不用客气。”

  波洛一路深思来到为他安排的房间,让人看不透的乔治正在收拾摆放主人的东西。

  “我的好乔治,”波洛说道,“我希望能在晚餐时见一见正越来越让我感兴趣的某位绅士,我想我应该能见到。乔治,他从热带地区回来,脾气火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帕森斯试图向我描述这位先生,而莉莉·玛格雷夫完全没有提起过他。乔治,已过世的鲁本爵士就是个火爆脾气,假设他遇到一位脾气更差的人……你说会怎么样?事情会变得一团糟吗?”

  “‘不可收拾’才是正确的表达方式,先生 。事情并不一定是这样的,先生,可能很不一样。”

  “不一定?”

  “不一定,先生。我的阿姨杰迈玛,先生,她说话非常刻薄,总是欺压跟她一起住的可怜的妹妹,有时她的做法真的很令人震惊,把她妹妹吓得半死。但如果有人跟她针锋相对,那么事情又会不一样了。这是她的弱点。”

  “哈!”波洛说,“非常有启发性——这个故事。”

  乔治抱歉地咳了一声。

  “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来……嗯……协助您,先生?”

  “当然。”波洛立刻回答道,“你可以帮我查清楚莉莉·玛格雷夫小姐那天晚上穿的是什么颜色的晚礼服,以及是哪位女仆服侍她穿的。”

  乔治以他一贯的平淡态度接受了指示。

  “好的,先生,我会在明天早上告诉您这些信息。”

  波洛站起身来,看着壁炉里的火。

  “你对我很有用,乔治。”他嘟囔道,“你知道吗,我不会忘记你的杰迈玛阿姨的。”

  4

  波洛那晚最终没能见到维克多·阿斯特韦尔。他打电话来告知,他有事留在了伦敦。

  “他在处理您丈夫过世后生意上的事宜吧?”波洛问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维克多是合伙人。”她解释说,“他去非洲为公司查看一些矿藏的政府许可授权。是采矿吧,莉莉?”

  “是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我记得是金矿,还是铜或锡?莉莉,你应该知道,你总是问鲁本这些问题。哦,亲爱的,小心点儿,你差点儿碰倒了那个花瓶!”

  “这里点着壁炉实在太热了。”女孩说,“我能否……能否开一点儿窗?”

  “如果你想的话,亲爱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平静地说。

  波洛看着女孩走过去,打开了窗户。她在窗边站了一两分钟,呼吸着夜晚寒冷的空气。等她走回来坐回她的位置后,波洛礼貌地问道:“所以,小姐您对矿感兴趣?”

  “哦,不是的。”女孩冷漠地说,“我只是听鲁本爵士说过,但其实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你装得很好。”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道,“可怜的鲁本认为你是出于一些长远的目的才问他那些问题的。”

  小个子侦探的眼睛一直盯着壁炉里的火,然而他并没有错过莉莉·玛格雷夫脸上闪过的恼怒之情。他很有技巧地转移了话题。到了该道晚安的时间,波洛对他的女主人说:“太太,我能否跟您聊几句?”

  莉莉·玛格雷夫礼貌地离开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不解地看着侦探。

  “您是那天晚上鲁本爵士死前最后见过他的人吧?”

  她点了点头,眼中含泪,慌忙掏出一块黑边的手绢擦了擦。

  “啊,请不要哀叹,请您节哀。”

  “我没事,波洛先生。我只是控制不住。”

  “我真是无比愚蠢,提起了您的伤心事。”

  “不、不,继续。你想说什么?”

  “我想当时是十一点吧,您走进阁楼,鲁本爵士让特里夫西斯先生去休息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应该差不多。”

  “您在那里待了多久?”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是十一点四十五分。我记得我看了一眼钟。”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能告诉我您跟您丈夫都聊了些什么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完全崩溃了。她猛烈地抽泣着。

  “我们……吵……吵……吵架了。”她呜咽道。

  “为了什么吵?”波洛的声音近乎温柔地哄劝。

  “很……很多事情。由莉……莉莉开……开始。鲁本不喜欢她——没有什么原因,就说他抓到她偷翻他的文件,想把她打发走。我说她是一个贴心的女孩,我不想让她离开。然后他开……开始对我大声吼叫,我可受不了这个,就也说了些气话,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

  “那些并非我的真心话啊,波洛先生。他说他将我从贫民窟带出来,娶了我,我说——啊,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永远都无法原谅我自己。您知道的,波洛先生,我以前总会说两句好话缓和一下气氛,可我怎么会知道那天晚上他会被杀呢?可怜的老鲁本。”

  波洛同情地倾听着她的爆发。

  “我惹您伤心了。”他说,“我很抱歉。现在让我们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来说吧——非常现实、非常精确。您仍旧坚持认为是特里夫西斯谋杀了您的丈夫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抬起头来。

  “一个女人的直觉,波洛先生,是不会错的。”她严肃地说。

  “确实、确实。”波洛说,“但他是什么时候下手的呢?”

  “什么时候?当然是在我离开之后。”

  “您是在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开鲁本爵士的,十一点五十五分,莱弗森先生进了屋。您是说在这十分钟里,秘书从他的卧室出来杀害了爵士?”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很多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了。”波洛说,“这件事确实可能在十分钟内完成。哦,是的!但实情是这样的吗?”

  “当然,他说他当时睡着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但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呢?”

  “没有人看到他曾走出自己的卧室。”波洛提醒她。

  “所有人都早早上床并且很快睡着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没有人看到他。”

  “我有些怀疑。”波洛自言自语道。

  一段短暂的停顿后,波洛说:“那么,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祝您晚安。”

  5

  乔治将摆着早上醒神咖啡的盘子放在主人的床边。

  “先生,玛格雷夫小姐在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穿了一件浅绿色的雪纺裙。”

  “谢谢,乔治,你是最可靠的。”

  “第三女仆负责照看玛格雷夫小姐,她的名字叫格拉迪斯。”

  “谢谢,乔治。你真是无价之宝。”

  “您客气了,先生。”

  “这是一个不错的早晨。”波洛说,看着窗外,“看起来没有人会很早起床。我想,我的好乔治,如果我们现在去阁楼房间做一个小试验,应该不会有人打扰。”

  “您需要我也去,先生?”

  “这个试验不会让你痛苦的。”波洛说。

  阁楼房间的窗帘还拉着。乔治正要拉开,波洛阻止了他。

  “我们要让房间保持它原来的样子。只是把台灯打开吧。”

  男仆照办了。

  “现在,我的好乔治,坐在那把椅子上,假装在写字。很好。我呢,抓着一根棍子,偷偷走到你身后,然后,敲了你的后脑勺。”

  “好的,先生。”乔治说。

  “啊!”波洛说,“当我敲你的时候,你就不要继续写字了。因为我不可能像杀死鲁本爵士的凶手那样敲你的头,就要靠我们假装了。我敲了你的头,你瞬间瘫倒,这样。胳膊放松,身体瘫软。请允许我调整一下你的姿势。不是这样,不要绷起你的肌肉。”

  他懊恼地叹了口气。

  “乔治,你能完美地熨裤子。”他说,“但似乎不具备想象力。站起来吧,让我们互换位置。”

  波洛坐到了写字台前。

  “我在写字。”他说,“我写得很投入。你偷偷从我背后靠近,用棍子打了我的头。哗!笔从我的手里掉出来,我向前倒下,但没有倒过去很多,因为椅子矮、桌子高,以及我还有手臂支撑。帮个忙,乔治,走回门口,站在那儿,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啊哈!”

  “怎么了,乔治?”波洛语带期待。

  “先生,我看到您正坐在桌边。”

  “坐在桌边?”

  “在这里有点不太容易看清楚,先生。”乔治解释道,“距离这么远,先生,而且那盏台灯太昏暗了。我可以开灯吗,先生?”

  他的手已伸向开关。

  “不用。”波洛厉声道,“我们必须这样。我趴在桌子上,你站在门边。现在走近点,乔治,往前走,然后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肩上。”

  乔治照做了。

  “稍微靠着我,乔治,像是你自己差点儿没站稳,然后扶了我一下。啊!就是这样。”

  赫尔克里·波洛瘫软的身体巧妙地往一侧倒下。

  “我倒下来了——就是这样!”他观察着,“是的,这推测很合理。现在,我要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什么,先生?”男仆问道。

  “是的,我必须去吃一顿美味的早餐。”

  小个子男人为自己说的笑话开心大笑。

  “乔治,胃是不能被忽视的。”

  乔治保持着沉默。波洛高兴地走下楼,咯咯地笑着。他对案件渐渐展现出轮廓感到满意。吃完早饭,波洛跟第三女仆格拉迪斯交谈了一会儿,兴致勃勃地聆听了她对案情的看法。她虽然同情查尔斯,但毫不怀疑他就是凶手。

  “可怜的年轻绅士。先生,这看上去很残酷,确实如此,他当时肯定和平时不一样。”

  “他和玛格雷夫小姐应该相处得挺融洽的吧。”波洛提示道,“毕竟他们是这个家里仅有的两个年轻人。”

  格拉迪斯摇了摇头。

  “莉莉小姐在刻意疏远他。她很直白地表示过,她是不会做蠢事的。”

  “他喜欢她,对吗?”

  “哦,应该说只是有点动心,先生。这也没什么害处。现在是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在体面地追求莉莉小姐。”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哦,真的吗!”

  格拉迪斯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莉莉小姐像百合花一样,不是吗,先生?她个子那么高,还有一头美丽的金发。”

  “她适合穿绿色的晚礼服。”波洛笑道,“就是那种绿色——”

  “她有一件,先生。”格拉迪斯说,“当然,她现在不能穿,还在服丧期。鲁本爵士过世那晚她就穿着那条裙子。”

  “她适合浅绿色,而不是深绿色。”波洛说。

  “是浅绿色的,先生。如果您能稍微等一等,我可以拿给您看。莉莉小姐刚刚带着狗出去了。”

  波洛点了点头。他跟格拉迪斯一样清楚这件事。事实上,他是看到莉莉离开了宅子才叫来女仆的。格拉迪斯匆忙离开,几分钟后拿着一件挂在衣架上的绿色晚礼服回来了。

  “真是精美!”波洛低声赞赏道,“请允许我拿到阳光下看看。”

  他从格拉迪斯手里接过裙子,背过身快步走到窗边。他弯下身子看了看,又伸直手臂举着看了一下。

  “完美。”他说,“真是美极了。非常感谢你将它拿给我看。”

  “不用谢,先生。”格拉迪斯说,“我们都知道法国人对女士的裙子很有兴趣。”

  “你真是太好了。”波洛嘟囔道。

  他看着她又一次匆忙地拿着裙子离开。之后,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笑。他的右手拿着一个小小的指甲剪,左手里则是一小片整齐地剪下来的绿色雪纺。

  “现在,”他轻声道,“该放手一搏了。”

  波洛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乔治叫了进来。

  “我的好乔治,梳妆台上有一个金色的胸针,你去拿来。”

  “好的,先生。”

  “脸盆架那里有瓶苯酚溶液,请你将胸针的尖端浸进溶液中。”

  乔治照做了。他早就不再对主人的古怪行径感到惊异了。

  “我照做了,先生。”

  “非常好!现在过来,把针尖插进我的食指。”

  “先生,您是要我扎您?”

  “是的,你猜得没错。你必须扎出血来,但不用出太多血。”

  乔治握着主人的手指。波洛闭上眼睛向后靠了靠。这位男仆用胸针扎了他的手指,波洛尖叫了一声。

  “谢谢,乔治。”他说,“你真是太有用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片绿色雪纺,小心翼翼地将手指在上面按了按。

  “实验成功了,像个奇迹。”波洛盯着战果评价道,“乔治,你不好奇吗?这真是令人敬佩。”

  男仆小心地望了一眼窗外。

  “抱歉,先生。”他轻声道,“刚刚有一位男士开着一辆大轿车进庄园了。”

  “啊!啊!”波洛说,他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是那位神出鬼没的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我要下楼去见见他。”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波洛先听到从门口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小心点,你这个蠢货!这个箱子里有玻璃。帕森斯,该死的,不要挡路!放下,你这个白痴!”

  波洛踏着小碎步敏捷地走下楼梯。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是一位壮硕的男子。波洛礼貌地对他鞠了个躬。

  “你是谁?”大个子男人咆哮道。

  波洛又鞠了一次躬。

  “我的名字叫赫尔克里·波洛。”

  “我的老天!”维克多·阿斯特韦尔说,“所以南希最终还是找了你,是吧?”

  他把手放在波洛的肩上,然后把他拽到了书房。

  “所以你就是那个他们吹上天的家伙。”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波洛说道,“请原谅我刚刚说的那些粗俗的话。我的司机是个混账家伙,帕森斯总能惹我发火,十足的老傻瓜。”

  “我就是没办法忍受蠢货。”他用半道歉的口吻说,“不过人人都说你不是个傻瓜,对吧,波洛先生?”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认为我是傻瓜的人都犯下了可悲的错误。”波洛平静地回答道。

  “是吗?好吧。所以南希把你运到这里来——她认定秘书是凶手了,完全着魔了。她的猜想毫无道理,特里夫西斯温顺得像牛奶一样——我相信他也喝牛奶。那家伙是个禁酒主义者。这一趟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对吧?”

  “只要有机会观察人性,时间就不算被浪费。”波洛平静地回答道。

  “人性,哼?”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盯着他,然后猛地坐到一把椅子上。

  “我能为你做什么?”

  “是的,您能告诉我您和您哥哥那天晚上在争吵什么吗?”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摇了摇头。

  “跟这案子无关。”他断然拒绝。

  “没人能确定这一点。”波洛说。

  “我们的对话跟查尔斯·莱弗森毫无关系。”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认为查尔斯跟谋杀毫无关系。”

  “哦,南希!”

  “帕森斯只是猜测查尔斯·莱弗森先生回家了,但他没有看到他。请记住,没有人见到他。”

  “这很简单。鲁本大骂了年轻的查尔斯一通——我必须说,也是有理由的。之后,他试图拿我来撒气。我告诉了他一些家里事情的真相,我当时决定站在那个男孩那边,就想气气他。那晚我和他约好了见面,告诉他有关土地的情况。我回房后没有马上上床睡觉,而是半开着门,坐在椅子上抽烟。我的房间在三楼,波洛先生,就在查尔斯的房间旁边。”

  “抱歉打断一下——特里夫西斯先生他也睡那层吗?”

  阿斯特韦尔点了点头。

  “是的,他的房间就在我的旁边。”

  “靠近楼梯那头?”

  “不,另一边。”

  波洛露出了好奇的神情,但对方并没有留意,继续说下去。

  “如我所说,我在等查尔斯。果然如我所预料,先听到了前门关上的声音,那时大概是十一点五十五分。但过了十分钟,查尔斯还没有上楼。当他终于走上楼梯的时候,我看出来他那晚没遇到什么好事。”

  他刻意地抬了抬眉毛。

  “我明白了。”波洛嘟囔道。

  “可怜的家伙路都走不直。”阿斯特韦尔说,“样子也糟糕透了,我当时以为他不太舒服呢。当然,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他刚刚犯下谋杀罪。”

  波洛提出了一个小问题。

  “你没有听到从阁楼传来什么声音?”

  “没有。不过我在建筑物的另一头。墙很厚。我相信即使当时有人开枪,在我那儿也听不到。”

  波洛点了点头。

  “我问他是否需要我扶他上床。”阿斯特韦尔继续说道,“但他说他没事。之后他走进了房间,摔上了门。我也脱了衣服去睡觉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盯着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