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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 2)


  她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辛酸。露西、亨利、爱德华——是的,甚至亨莉埃塔——他们所有人与她之间,都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条区分有闲阶级同劳动阶级的鸿沟。

  他们完全不了解,找份工作有多么困难,而一旦找到了工作,要保住它又有多么困难!也许别人会说,她其实并不是非要挣钱养活自己不可的。露西和亨利会非常乐意给她一个家——他们也会同样乐意给她一笔零花钱。爱德华也会很乐于资助她。

  但接受这些富庶的亲戚们为她提供的安逸生活,总让米奇内心深处有些抵触。偶尔来到这里,享受露西过的这种秩序井然的奢华日子,固然十分愉快。她可以在这里尽情享受。但她心中仍然保有十分固执的独立精神,使她无法接受他们把那样的生活当作礼物一般送到她手上。也是出于同样的精神,使她不愿向亲戚朋友借钱,自己做个生意。这样的事她见过太多了。

  她不愿借钱——不愿使用任何影响力。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份每周挣四英镑的工作,如果阿尔弗雷治夫人雇佣米奇是希望米奇会带她那些“社会名流”朋友来买东西的话,那么阿尔弗雷治夫人一定大失所望。米奇坚决制止她的朋友们动这样的念头。

  她对工作并没有抱有什么幻想。她憎恶那家商店,憎恶阿尔弗雷治夫人,憎恶必须时时刻刻对那些坏脾气又不礼貌的客人卑躬屈膝。但由于她并不具有必备的资历,她很怀疑自己是否能找到一份令她比较喜欢的工作。

  爱德华那种设想——以为她面前敞开着广阔的天地可供选择——在这个早晨,显得格外令人恼火,几乎无法忍受。爱德华有什么权利居住在与现实生活完全割裂的世界里呢?

  他们是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他们所有人都是。而她——只是半个安格卡特尔!有的时候,就比如今天早晨,她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像个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她完全是她父亲的女儿。

  她怀着那股爱与懊悔的痛楚,想起了父亲,一个花白头发、满脸疲惫的中年男人。多年来他勉力经营着那份小小的家族事业,但无论他多么用心和努力,生意还是不可阻挡地缓缓萧条了下去。这并不是他的无能造成的——那只是不可抵抗的社会进程。

  奇怪的是,米奇一直深深爱着她那安静而疲倦的父亲,而不是她那才华横溢的、姓安格卡特尔的母亲。每次,当她去安斯威克疯玩几天回来时,她都会搂着父亲的脖子,面对他疲倦的脸上显现出的淡淡的不以为然,说:“回到家里我真高兴——回到家里我真高兴。”

  米奇十三岁时,她的母亲去世了。有时候,米奇会觉得,她对母亲几乎毫不了解。她似乎总是那么茫然、迷人、快乐。她有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婚姻呢,那桩使她离开安格卡特尔家族圈子的婚姻?米奇对此一无所知。她的父亲在妻子去世之后变得更加灰气和安静。他那对抗生意败落的努力也日益徒劳无功。在米奇十八岁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去世了。

  米奇曾和好几个安格卡特尔家的亲戚们住在一起,曾从安格卡特尔家的人那里接受礼物,曾与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时光,但她拒绝接受他们善意的资助。虽然她很爱他们,但有很多次,就好像此刻,她会突然而强烈地感受到她和他们之间截然不同。

  她满怀怨恨地想,他们什么都不懂!

  爱德华同往常一样敏感,满脸困惑地看着她。他温柔地问:“我使你难过了吗?为什么?”

  露西飘进屋里。她正同自己谈得起劲儿。

  “——你看,谁都没法儿真正知道她到底是喜欢白牡鹿庄园还是喜欢我们家。”

  米奇茫然地看着她——接着又看看爱德华。

  “看爱德华没用,”露西·安格卡特尔说,“爱德华完全不会明白的,而你,米奇,总是那么实际。”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露西。”

  露西看上去很惊奇。

  “当然是开庭审讯啊,亲爱的。格尔达为此不得不回到这儿来。她该住在这儿,还是去白牡鹿庄园?在这儿会引起痛苦的联想,这是当然的——但是,在白牡鹿庄园,一定会有人盯着她看,还会有大量的记者。星期三,你知道,十一点,还是十一点半?”一缕微笑忽然点亮了安格卡特尔夫人的脸,“我还从没有参加过庭审呢!我想我那件灰色的——还有帽子,那是一定的,就像去教堂——但手套不能戴。”

  “你知道,”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拿起电话听筒,认真地注视着它,接着说道,“我想,到现在,除了园艺手套外我应该没有别的手套了!当然,从前在总督府时有很多礼服手套,但都已经收起来了。手套其实挺傻的,难道你不觉得吗?”

  “它唯一的用处是避免在犯罪中留下指纹。”爱德华微笑着说。

  “哦,你这话可真有趣,爱德华——非常有趣。我拿着这玩意儿干吗呢?”安格卡特尔夫人略带一丝厌恶地瞅着电话听筒。

  “你刚刚是要给什么人打电话吗?”

  “我觉得不是。”安格卡特尔夫人茫然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将听筒放回到了电话座机上。

  她的目光从爱德华移向米奇。

  “我想,爱德华,你不应该惹米奇难过。这种突然死亡的事对米奇的影响比对我们大。”

  “我亲爱的露西,”爱德华惊道,“我只是在担心米奇工作的地方,那地方听起来简直糟糕透了。”

  “爱德华认为我应该找一个和蔼又讲道理,并且会欣赏我的雇主。”米奇干巴巴地说。

  “亲爱的爱德华。”露西带着十足的赞同之情说道。

  她冲米奇笑笑,又走出了房间。

  “说真的,米奇,”爱德华说,“我很担心。”

  她打断了他。

  “那个该死的女人每周付我四英镑。这是唯一重要的事。”

  她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走进了花园。

  亨利爵士正坐在矮墙上他那个老位置,但米奇转身朝那条花间小径走去。

  她的亲戚们都很可爱,但今天上午,他们的魅力对她来说一点儿用也没有。

  戴维·安格卡特尔正坐在小路尽头的一张凳子上。

  戴维的身上并没有过分夸张的魅力,所以米奇径直走向他,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他那苦恼的表情并未使她感到恶意的愉悦。

  戴维暗忖,要避开他人是多么困难的事啊。

  他之前已经被拿着拖把和抹布故意前来打扰的女用人逼出了卧室。

  而书房(还有《大英百科全书》)也未如他的乐观心愿那般成为避难所。安格卡特尔夫人两次翩然而至,亲切地同他讲话,而她说的每句话都让人无法给出任何有意义的回答。

  他走出屋来到这里是为了考虑自己的处境。原先只是不情不愿地答应来这里过个周末,而现在,由于牵扯到突然的暴力死亡案件,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得不延长了。

  戴维向来只热衷于思考学术历史或讨论左翼的未来,而对于如何面对一起暴力事件,或应对活生生的当下,他全无天赋。正如他此前对安格卡特尔夫人所说的那样,他从不读《世界新闻》。但现在,《世界新闻》似乎已经来到了空幻庄园。

  谋杀!戴维厌恶地打了个冷战。他的朋友们会怎么想?比如,他们会如何看待谋杀案?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厌倦?厌恶?还是兴致盎然?

  他正试图在心中为这些问题找到答案,因此被米奇打扰他一点儿也不高兴。当她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不安地看着她。

  而她回之以挑衅的目光,令他不由得为之一震。她可真是个毫无智慧又不讨人喜欢的姑娘。

  她说:“你对你的亲戚们是怎么看的?”

  戴维耸了耸肩膀。他说:“谁会正经去考虑亲戚?”

  米奇说:“谁会真的考虑任何事呢?”

  毫无疑问,戴维想,她是不会考虑的。他几乎是仁慈地说:“我刚才正在分析我对谋杀的反应。”

  “身处一桩谋杀案中,确实非常古怪。”米奇说。

  戴维叹了口气,说:“真是令人厌倦。”这可称得上是他最好的态度了,“这些老一套的情节,以前大家都觉得只会存在于侦探小说里!”

  “你一定很后悔来这儿。”米奇说。

  戴维叹了口气。

  “是的,我本来可以去伦敦探望一个朋友。”他加上一句,“他经营着一家左翼书店。”

  “我想这儿应该更舒适一些吧。”米奇说。

  “人们真的很在意舒适吗?”戴维轻蔑地问。

  “有的时候,”米奇说,“我觉得除了这个,我们什么都不在意。”

  “多么娇纵的生活态度。”戴维说,“如果你是一个劳动者的话——”

  米奇打断他。

  “我就是个劳动者。而这恰恰是为什么过得舒适对我那么有吸引力的原因。箱形床,羽绒枕头——早茶轻轻地放在床边——盛满热水的瓷浴缸——芬芳的浴盐。还有那种能让人完全陷进去的安乐椅……”

  戴维打断了她罗列的目录。

  “劳动者,”戴维说,“应该拥有所有这些东西。”

  但他对轻轻放下的早茶还略存质疑。这对于一个严格组织化的世界而言,显得未免太过穷奢极欲了。

  “我真是再赞成不过了。”米奇衷心地说。